一个早上,链链的头晕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那昏天黑地、人仿佛要跌进地底深层的恐惧也开始四面包抄上来。她两手抓住床边沿,防止似乎随时将坍塌的床把自己漏进那深渊。虚汗沿着鬓角和鼻翼渗出,恶心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堵塞进了喉咙。她四肢麻木无法动弹,等待死亡的绝望又一次笼罩了全身。她想不顾一切地睡去也不可能,那眩晕一直顽固地持续着,她醒着,并被蹂躏着……
半个小时以后,她从慢慢冷却的汗水里苏醒过来。她坐起来,支撑着打开电脑,放些熟悉的国内带来的歌曲,然后靠在墙上,舒缓一下情绪。
想念。心脏像敲鼓一样跳得人魂不守舍的感觉,就是想念。奇怪的是,在链链二十九岁这年,才开始感受它的真实。它来得那么忽然,在电脑里那几支熟悉的歌曲的反复吟唱之中,一片蔓延涌起的情绪如洪水没顶,人仿佛被裹进了激流的漩涡,她拉过被子把自己裹紧,在夏天的这个早晨,她仍能感觉到无边肆虐的寒冷,颤抖、虚弱,她甚至可以想象一种近似毒瘾发作的状态。她只能不停地下沉,下沉。
她此时头脑里掠过的还有G在前几天无奈的眼神。那时他们躺在床上,G已经提前到达了,链链的高潮还悬在半空,她只好自己继续加油。G侧卧着,一只胳膊拄着腮帮,看着链链发红的脸,故意开玩笑说:“链链,你这时候最漂亮了。你看你现在进步很大了,自己可以做得轻车熟路了。呵呵,别瞒我了,你的性欲这么旺盛,快说说看,说不定你在国内都生过几个小孩子了?”
“嗯,你说得没错,我在国内都生过十个了。”
“啊,那我们来生第十一个喽。嗬嗬,生活太美好了。”
链链忽然心血来潮地说:“G,要不我们真的生个女儿吧?如果长的像你,肯定是个大美女。”这的确是最近几天链链会偶尔考虑到的事情,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地做好了当妈妈的思想准备,但每次看到黛尔,她都会羡慕黛儿有个像零零七一样酷的爸爸。链链幻想着的幸福女儿的生活,就是像黛尔那样,可以在大街上等着爸爸来接,爸爸精神抖擞、头发花白,开着一辆很帅的跑车来到近前,载上他满眼笑容甜蜜的女儿。
G发现了她一半认真的样子,马上小声了:“不是吧。我们生女儿?你傻了阿,你还这么年轻,你不想结婚了?”
“生女儿比结婚容易很多。”
“哦,不,你疯了,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不喜欢小孩子?”链链把自己的手移开了。
“链链,我生过三个小孩子了,很辛苦,我现在这个年龄,养孩子不再是新鲜的事情了,我不想再重新经历了。”
“那也不矛盾啊,是我自己想要女儿,你只管生就是了,我自己来养啊。”
G考虑了片刻,略显迟疑地说:“而且,链链,我也做过结扎手术了。你明白吗?就是不能再生育了的那种。”
“啊,为什么?”链链无法理解,一个男人好端端的为什么做这种手术?
“因为我搞过的女人太多,不想找麻烦呗。”G一副过尽千帆的表情斜过眼睛看着她,好像她明知故问。
“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了一个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你怎么办?你也不生?”
“不会了。”G回答得很肯定。
链链愕然。
一九六八年,可恶的一九六八年,这个年份曾经像桅杆一样支撑起链链获取自由的勇气。现在,它又像藏在别人袖管里的兵器一样暗算她,她随时都可能被刺伤。她又是那么无辜。她揪住这个年代,把所有的幸福和罪恶都奋力地向它抛掷过去,她想像它是一切喜剧和悲剧的源头。
一九六八年,男人到底是被吓坏了,还是被宠坏了?
G成了链链在巴黎无法超越的障碍。
链链几乎断定,离开了G,这个城市里将无法发生下一场跟她有关的爱情。她不相信还能找到一个比G更优雅、更美好、更令人欣喜若狂的身体。她无数个早晨在他勃起的欲望里疲惫不堪地醒来,她在他乖戾、暴躁的脾气里变得懦弱而绝望,她幼稚而紧张地依恋着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他越霸道,她就越把他卑贱的爱情恭维得价值连城。
她却越来越不明白这个男人真实的情感世界里到底有她多大的空间,她唯一能看到的是他们似是而非的爱情气若游丝般地轻飘,除了晚餐,除了床上消磨的时间,除了吵几次没有缘由的小架,没有任何实际内容。卡若琳说得没错,每个人都在“经过”,没有人能真正占有。很显然,G注定是不属于她的。
新学校下一学年的录取通知书在一个星期后来了,这意味着链链获准可以放心地继续攻读接下来的专业课了。链链喜上眉梢地把通知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连信封上的地址也没放过,这是她期待了很久的一个专业,终于申请成功了。她一字一句地读着那上面的地址和报到时间,心里涌起一阵阵难过,她又默默把信封折好放进了皮箱夹层里。
回国!她的决定在一瞬间做出了,尽管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或者可以改变什么,但这个愿望一出,就像个充了气的气囊一样瞬间胀大,强烈得无法阻挡。她可能觉得自己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她需要一些风和日丽的平静生活来祭奠自己的过往。巴黎令人颤栗的无边风月终究耗尽了人的能量,作为补偿,它也没忘帮你安装上一颗丰富的内心。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