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观主义的花朵》29

悲观主义的花朵 作者:廖一梅


在天气热起来之前,白土珊从法国回来了。

白土珊原来不叫白土珊,她叫白晓惠,土珊是她自己起的名字。

土珊是个水样的女孩,说她是水,不是一个形容,而是她的确是水。她从日本回来的时候低头顺脑,眉清目秀,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从法国回来则大变活人,浑身晒得黝黑泛光,眼线画得又粗又翘,举手投足妖冶妩媚,穿得就更不必说在法国也算前卫。真不敢想她去了非洲回来会是什么样子!(她自认为应该嫁给一个酋长在赤道附近生活。)

按爱眉的说法,土珊命主水,她的生命被水充盈着,毫无定力,总是随波逐流而去,所以也就注定一生漂泊无定。

土珊知道以后,决定给自己的命里加点定力,便向爱眉请教。爱眉说这个忙帮不上,她认为凡事都该顺其自然。土珊便从爱眉那借了很多书看。

爱眉借了她书,听之任之。

土珊研究了好一阵子,决定改名叫白土珊,取意高高的土山,来震住她生命中的水。她认真地向大家宣布,希望以后大家都叫她“白土山”,叫得越多,就越有作用。但是,大家都不以为然,有的嫌名字难听,有的叫了也是为了逗她开心。她自己拿定了主意要去改护照,询问了几次知道麻烦重重。慢慢地,新鲜劲过了,大家重又叫她晓惠。她自己坚持了一阵子,由于水的本性,也就作罢了。

但是我一直叫她土珊,希望以此帮助她。

当然,肯定收效甚微。

当年土珊跟日本人离婚,打定主意要去法国,原因只有一个――她爱法国。法国肯定有很多可爱之处,至于土珊为什么爱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离了婚,把小儿子扔给在北京的母亲,就直奔法国而去,一年半以后和一个叫钱拉?菲力普的法国老头结了婚。

那年初夏她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还没跟老帅哥钱拉结婚。关于白土珊的故事,基本上要靠爱眉来回忆,土珊自己都忘记了。

我初次见到土姗是一年前,她刚从日本回来,对日本深厌痛绝,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去了那种地方,还嫁了个日本人。爱眉提醒她当年如何对日本赞不决口,风景多么雅致,生活多么精致,男人多么有情致,白土珊惊讶地看着爱眉断然地说:“不可能。”

看爱眉被气得没法儿,白土珊挥了挥手,没所谓地表示:“也可能,我忘了。反正现在我一天也受不了那儿。”

以我这个从小记日记,保留每一个纸片的人来说,白土珊就算是没有活过。我如此执著于记录自己的行为和感受(主要是感受,那些日记基本不描述发生了什么事),是希望借此能够从中发现一些真相,关于人的真相。观察别人当然也是一种途径,但是这比观察自己要难得过,需要洞察力,也需要对他人的兴趣(像爱眉)。作为一个不善交际的人我选择了观察自己。我希望能够发现我在事情来临时的反应,对一个人的直觉是否准确,什么引起我真正的愤怒,什么是我最念念不忘的,我前后矛盾的行为来源于什么,等等。

土珊从来不为这个费心,她只生活在当下,生活在此时,对彼时的一切,无论是行为还是想法她既不感兴趣,也不负责任。爱眉和她是大学同学,眼见她如何五迷三道,磕磕绊绊地度过了青春时光,直到三十岁,依然故我,毫无长进。爱眉每提起她以前的事都连连叹气,说她是个神人,而土珊则总是没事人似地在边上笑嘻嘻插嘴:“真的,有这种事?不可能吧!”

土珊两次在法国被偷了钱包,都是巴黎街头和公园里和她搭讪的漂亮小伙子干的。想想吧,在如诗如画的卢森堡公园(无数法国电影谈情说爱的场面都是在那里拍摄的),阳光透过栗树浓密的枝叶斑斑驳驳地洒在石板路上,黑头发的法国小伙子遇到一个妩媚的东方女子,他们互相问候,轻声交谈,四目相对,情波荡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唯一的问题是,法国小伙子拿走了中国姑娘的钱包。

土珊是无畏的,因为她没有记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忍受是容易的,但你一旦知道你将遭遇到什么,你就会心怀恐惧。这就是年纪越大的人越缺乏勇气的原因。

叔本华谈论人世的痛苦时说:“人所具有的思考、记忆、预见的能力,是凝聚和贮藏他的欢悦和悲哀的机器。而动物没有这种能力;它无论何时处于痛苦之中,都好像是第一次经验这种痛苦。动物毫无概括此类感情的能力。因此它们漠然无虑,宁静沉着的性情是多么遭人嫉羡啊!”

白土珊是多么遭人嫉羡啊!

土珊的性情如此可爱,我几乎马上就喜欢她了,她去了法国以后便常常向爱眉打听她的近况,她这次回来,我伙同爱眉免不了和她吃饭聊天,参加些艺术活动。土珊总得来说对艺术一窍不通,不反感,也不感兴趣。但爱眉认定她艺术感觉敏锐,非拉着她看话剧,看画展,买VCD,她也不拒绝,姑且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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