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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何如不见时(4)

相见何如不见时 作者:吴俣阳


冬天的风在旷野上使劲刮着,低矮的枯草瑟瑟抖动。沙砾上,四只脚并排着,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冷漠的阳光在灰白的乱云中时暗时明,旷野上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也忽隐忽现。行人是那样稀少,牛羊更是罕见,整个世界都像是空荡荡的,偶尔有三两个看不清的物体在前面一起一伏地朝他们靠近,那是磕着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男女。

一对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家园的情侣,无言地朝着温暖的南方走去。走着,走着,既觉得甜蜜,又感到茫然。他们走时是那样坚决--伤透了心的人,是谁也留不住的。如今离家乡渐渐远了,值得留恋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就连阿妈捻毛线时用过的小木褪,村口上那块光滑的大石头,都成了使人依依难舍的有生命的东西。

记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日子,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地势平坦、风物富庶的地方。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便是门隅地区的达旺。也许是那成排的杨柳和家乡的杨柳十分相似,使他们对此地产生了亲切之感。在纳拉山下的一个乌坚林村落里,他们停下了脚步,在三块已经烧得很黑的石头上架起了铜锅,次旺拉姆寻来了干柴和牛粪开始熬茶,准备吃他们最后剩下的两碗糟吧,而扎西丹增却紧紧拉着妻子的手不无动情地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乌坚林村的人了!”

就这样,次旺拉姆终于成为扎西丹增新婚的妻子。现在,扎西丹增依然虔诚地跪在莲花生大师的坐像前默默祷告着,希望佛祖可以保佑次旺拉姆母子平安。这时,空中突然响起一声轰然雷鸣,紧接着便地动山摇起来,天幕仿佛一下子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没等扎西丹增从地上爬起来,就发现巨大的光柱冲天而起,一时间红华闪耀、金光烨烨。

扎西丹增完全惊呆了,这可是佛光普照,天现祥瑞,真真的佛祖降临之兆啊!他连忙抬起袖子遮住刺目的阳光,从袖口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朝空中窥去,却发现在那九天之上竟然同时出现了七个太阳。冲天的黄柱弥漫着金光,漫天都飘起五彩的莲花雨,一时间梵音渺渺,恍若天境。浩渺的佛光之中,仿佛站立着一群群金光闪闪的喇嘛,戴着桃形的帽子,帽子上垂拂着长长的飘带,飘飘荡荡,在天空中洒下了漫天的花朵。

这一天,是汉历的正月十六日。史书上记载,在这一天,西藏山南地区错那宗门隅天现异象,有七日同升,黄柱照耀。据佛典记载,这便是莲花生大师转世的异现。众人纷纷奔走相庆,言说着莲花生菩萨在门隅转世了,众人对着天空跪拜祈祷,庆祝着这千年不遇的福气。

扎西丹增痴痴望着天上的异相,作为红教僧人的他当然知道,刚才的异相便是活佛转生之相。活佛是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佛菩萨为普度众生而变现的色身在人间的依托之物。幸福的祥云预示着活佛转世降生的家庭将沐浴无上的荣耀和无上的崇高。只是,莲花生菩萨的转世将要降临在哪里呢?

就在扎西丹增面对天现异相不知所措的时候,从他自己居住的紧邻着乌坚林寺边的帐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啼哭声。他的儿子降生了。对于孩子的降生,扎西丹增却没有太多的喜悦,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直觉告诉他,这天上的异相也许和他刚出生的孩子有些关联。但是,这究竟是祸还是福呢?

许久,他终于走进帐房,看着那个孩子,给他起了个伟大的名字:洛桑仁钦仓央嘉措。

洛桑仁钦仓央嘉措,藏语意为“大海”,这是一个伟大而博爱的名字,也是一个悲伤的名字。十五年后,这个名字将会传遍西藏的任何一个角落,成为每个人都竞相传诵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百年之后,这个名字将会流传到整个中国,每个人都将为他的爱情击节赞叹,每个人都会为他的传奇震撼不已;三百年后,这个名字将会流传到整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成为西藏的象征,西藏的灵魂。

扎西丹增的妻子次旺拉姆在经历剧烈的疼痛昏迷之后苏醒了过来,她并不知道枕边这个粉粉嫩嫩的婴孩仓央嘉措与天上显示的异相有着怎样的关联。她只是一个敦厚善良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江河般宽广的母爱。她紧紧抱着仓央嘉措,渴望给他最温暖的怀抱。

在仓央嘉措很小的时候,她便给开始他讲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她说,太阳名叫“达登旺波”,门隅这个地方曾经出现过七匹马拉车似的太阳,七匹马的太阳车辚辚过处,还生长着门巴人起源的爱情故事,说的是明镜般的湖水中走出一位美男子,怎样以月亮为弓,以流星为箭,将定情的靴带射向他心仪的美丽姑娘。

可是,身为赞普后裔,身上流着皇族血液的次旺拉姆却渐渐发现,怀里的这个灵气逼人的孩子,从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便与别的孩子有些不同。仓央嘉措两岁了。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阿妈”,而是“阿爸”,而这是任谁也想不到更揣摩不透的。

《不尽智慧所指经藏》中说道:仓央嘉措一开始说话就讲:“我不是小人物,而是三界的怙主,殊胜尊者。”“我是从拉萨布达拉来,所以要尽快回去了,久已把第巴和众多僧侣抛弃了,也应去朝觐了。”

扎西丹增大奇,拉着他的小手问:“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仓央嘉措瞪大眼睛嘟囔着小嘴说:“我是阿旺罗桑嘉措啊。”

阿旺罗桑嘉措是谁?是那个刚刚逝世的五世达赖喇嘛吗?在这个时候,大家还不知道阿旺罗桑嘉措已经坐化了,更听不懂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时候,扎西丹增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的这个孩子也许真的是活佛转世。

在西藏,经常会出现这样神奇的事,一个目不识丁的牧羊娃,在一场突发的大病痊愈后,会突然变得通晓古今,知前后事,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完英雄史诗《格萨尔王》。而且他们还会告诉身边的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身份,而是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一般都被视为转世。转世的人能回忆起前世的住地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名字,种姓、家族、肤色、年龄、相貌等等。这是西藏独有的一种神秘文化。

就在大家还没弄懂仓央嘉措话里的意思时,转折却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那天,山南门隅村的天空突然变得沉穆起来,犹如笼罩着一层不干净的纱。年幼的仓央嘉措正在离家不远的路边玩耍,却陡然发现一股别样的氛围正朝他周身袭了过来。路,还是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他却不要命地奔跑。他的身后,滚滚而来的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马,依稀还有法螺吹奏,红幡舞动。浩大的声势吓跑了他身后的羊群,他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只得向他那简陋的家中跑去,那一刻,他只想找他的阿爸和阿妈。近家的时候,马队追上了他,一切的声音凭空消失,寂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知道所有的人都静立在他的身后,但却不敢回头。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梵音,和着莲花的清香。一群品貌端庄的喇嘛走了进来。喇嘛们列成两队,为首的喇嘛双手合十,对着小仓央嘉措顶礼膜拜。一个严肃的声音破空而来:“神圣的仓央嘉错,我是来自拉萨布达拉宫的第巴桑结嘉措。我来迎接佛祖的转世灵童回圣城坐床归位。请您怜悯地回头,您是西天赐福的佛主,您是藏域人民至高无上的法王。”

他在说什么?

他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我是佛祖,佛祖是我,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他不过是格鲁派红教最忠实的信徒的儿子,生在最普通的农民家庭,他的阿爸叫扎西丹增,阿妈叫次旺拉姆,还有,还有邬坚岭一切的一切,他,又怎会是佛祖呢?

他在惊愕中回头,他看到,作陪的土司身旁那锦服华衣的汉子,正面朝着他,捧起了西藏最圣洁的哈达。

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向他跪拜,匍匐的人群中,有他的阿爸,也有他的阿妈,他们黝黑质朴的脸上写满了安详,他们似乎也接受了他是活佛转世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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