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仲第一次看见安然是在西雅图的一个酒吧。

确切地说，是在酒吧的外面。

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奇迹一样的没有下雨。满天的星星都跑出来撒欢儿，那样亮，那样密，那样近。

就在那天早晨，教授特地把芩仲叫到办公室，吞吞吐吐讲：“芩，你上学期的奖学金，是安德森先生的基金提供的。那个基金出了一点小问题，你别担心，不会影响你的身份，不过……暂时没有办法支取了。系里希望你能理解。对了，你的学费还是全免。”

怎么从办公室出来的，芩仲已经不记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流泪，要挺住。

芩仲甚至拿着系里的选课单和教授讨论：“我现在申请现代通讯原理的TA还来得及么？或者编码应用？或者TCP/IP入门？”两个人甚至一起坐在那里讨论一番，最后教授说：“芩，你先回去，我再跟系主任商量一下，争取帮你找一个临时的TA。基金的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的，也许过几周一切就都好了。”

也许，是。

可是如果不是呢？

脸上笑着，嘴上谢着，心里却是慌，心怦怦乱跳。

银行里只有区区两千余元，不吃不喝亦不够支撑一个学期的房租。就算免去学费又怎样？这点钱花完了怎么办？

F1签证不许校外打工，芩仲从系馆出来以后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太阳很耀眼，让人口干舌燥。他坐在那里把自己能申请的工作都想了一遍，不过是图书馆指导员那几样。所以他接着干净利落地在所有地方递交了申请，然后他才觉得更加的慌，慌完了他就开始生气。

他想，这样的事情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那天晚上，来自中国杭州的青年芩仲第一次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西雅图的大街上闲逛。西雅图的春夜凉凉的，夜风如缎子一样，还带着潮湿的水气。这样一个没有雨的晚上，街上行人亦比平时更多，可是这还是西雅图的夜，带着陌生的安静。

芩仲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看见安然。

西雅图的夜是静的，如烟雨江南。虽然是周五，但是这里并没有汹涌的人潮，耀眼的灯火。这样一个幽暗的、冷淡的背景上的安然在跃入芩仲的眼帘的那一刻就“啪”的一声把他的人击成碎片。

芩仲甚至连想也没想，就跟着安然进了酒吧――甚至没有看清她穿的什么，没有看清楚她长的什么样子。

女孩子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芩仲闻见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然后是那样一头丰厚的长发，用蓝色的丝线一路绑成一束，随便垂在胸前，而遗下的那许多美丽的发丝就四下散落着，仿佛每一丝每一缕都发着柔和的光。

女孩子一个人坐在角落，兴致勃勃，又仿佛遗世独立。

芩仲也坐下，从他的位置看过去，正是女孩子柔和的侧面。他不敢多看，而每一眼的偷窥都让他心里无限满足。他发现她的颈子像天鹅一样舒展，坐姿像最优雅的贵妇人。酒吧幽暗的灯光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他固执地知道她一定是美丽的。

很快地，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来，黑衬衣黑裤子，他低头和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女孩子仰头哈哈大笑，然后她点了点头，那个男人笑容满面地离开。

很快地，一片灯光柔和地亮起来，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酒吧居然有一个小小的舞台。那个男人跑上去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的朋友安然是一个艺术家，她从遥远的中国来。她愿意给我们带来音乐。”

然后那个叫安然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跑上去，用脸颊亲了亲那个男人，然后就在舞台中间的一张高椅上坐了下来。周围的灯都暗了下来，只有这个女孩子还发着光，柔和的，珍珠一样的光。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把吉他，翘脚坐着。

她居然是赤着脚的，没有穿鞋子。

那一双脚雪白雪白，脚趾上涂的珍珠白的指甲油，如十粒小小的贝壳。

安然抬眼一笑，然后再埋头下去，丁丁当当地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