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哪里睡得著,摇头晃脑,看一阵颜真卿赵孟 等几副字,拿著关云长泥塑彩像看了许久,听听前面后面都没了声音,便轻手轻脚从后面侧门出了花厅,绕石子路,悄悄走回西边自己屋里去。
这屋子家公一个人住的时候,原本摆设很简单,外屋不过一个书案,两个小桌,几把木椅,一排书架。里屋靠墙放一张大木床,床头一个小桌,上面立个腊烛台。对面一个衣柜,旁边一把木椅。现在成家了,太家婆亲自安顿,二福带著仆人搬动了一些。外屋墙上贴了大红喜字,正中摆一个八仙桌,桌上立了个高大的油灯。围著桌边,排了几把木椅。前面靠窗还是那书案,书案上摆著几本书,纸笔墨砚,案旁墙上挂著一副米芾的字。旁边立著家公的书架,放满了书。书架墙角,一个小木桌上立了一盏点燃的油灯。里屋靠墙,放一张大木床,四脚立柱上挂了大红帐幔,床上被褥也是一色红色,绣著金黄花鸟图案。对面衣柜换了个高大些的,两个大铜扣亮闪闪。家婆带过门的两只木箱衣包挨著衣柜摆起。原来放在床头的小木桌搬开了,放到一个屋角,上面腊烛台也换了一盏油灯,却没点亮亮。屋子中央放了个炭盆,上面盖了,里面烧木炭,红通通的,所以屋里不冷。
家公没听太家婆的话,偷偷私自走进自己房子,轻轻推开门,侧身挪进屋去。尚未拜天地,便与新娘同屋,是背了祖宗章法,大逆不道。可是这个婚礼,从一开头,家公便没有遵守规定,新娘过门他不在,没有按日子拜天地。现在再多破坏一次规矩,也没什麽了不起。北京大学的学生,自主惯了,谁把祖制放在眼里。
外屋有亮,不见一人。家公颠著脚尖,一步一步转到里屋门边,望进去,黑暗暗的,只有门口透进外屋的油灯光。在这屋里,一对新人终於见面了。
家婆坐在床沿边,低著头,手里绣著一块花手帕,一个针线筐摆在她身边,五彩丝线散了一床。她刚在后院工棚纺线,听见前院人喊二少爷到家,赶紧匆忙地从墙边小路跑到前院,想躲回自己屋里。跑到前院,又站住,发了发呆,然后悄悄溜到堂屋门外,侧身躲著,扒著门边,从缝里张望,把站在堂屋当中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新郎看了一眼。虽然只有大概几秒钟时间,可是这个男人已经整个刻在她脑里和心里。家婆忽然觉得身子有点发软,便扶著墙,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自家屋里,坐到床上,随手拿起针线做,心里好像空空的,什麽也没想,甚至没有点亮里屋油灯,呆呆地坐著。外屋墙角,油灯快熬乾了,灯开始结灯花,跳了几跳,渐渐暗下来,她也没感觉,依然在暗淡中做著她的绣工,一直到家公走进屋来。
没有拜天地,家公私自跑进屋来,家婆很觉恐惧,但是虽然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嘴却喊不出声,说不出话。面前站著的是她的丈夫。家婆从小背熟了君臣父子夫妇的古训,眼下丈夫就是要她立刻去死,她也不会说二话,只得老老实实地去死。
“怎麽这麽黑地坐著呢?”家公走进屋,压著喉咙问。他说话慢条斯理,语音很温和,并不像两个姑婆那样凶。或许他还没有发作罢了,要不为什麽两个姑婆那般地惧怕他。
家公又说:“说话不要高声,母亲不许我今晚来看你的。”
家婆更低下头,气也觉得喘不上来。
今天以前,家公从没见过这个就要开始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女人,这是从小由父母决定了的,只晓得万家中进士点翰林的,不计其数。等他进了北京大学,开始懂得自己应该选择自己的命运,已经太晚了。他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提出抗拒父母之命,他也没有那个勇气。一年时间在犹豫中过去,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新娘子已经过了门,他也回了家来成亲。
借著门口照进来的光线,家公看见一条长长的人影子,斜斜地从床幔延伸,映到墙上,模模糊糊的,晃来晃去。里屋没有点油灯,家公看到,心里一喜,赶紧走过去,背转身,拿起火捻,到外屋油灯上点燃,用手罩著,再回到里屋,把里屋的油灯点亮起来。然后吹熄火捻放下,拿起一根铁灯杆,把灯芯挑了一挑,屋里顿时亮堂起来。点这一个灯,家公前后忙了五分多钟,最后手里拿著挑灯芯的铁杆,摆弄几下,终於放回到小台子上。用手抹抹台面,扶扶油灯旁边的一副腊烛,又用指甲从台面边上抠下一小块滴落乾了的腊烛油。再没什麽可做,来拖延时间,他非得转过身不可了。他低著头,慢慢转过身子,用眼角看看他的媳妇。看不清。她低著头,在做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