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姨最要好的朋友死了。
按照祖宗规矩,太家公的遗体装进棺材,要在堂屋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两班和尚轮流,日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坐在灵堂读经,超度太家公升天。几个香炉插满了香,整座房子香烟缭绕。现今没有皇上了,所以没有朝廷的黄缎封诰送来。只有太家公原先一起做官的的好友们,写来些挽联悼词,也有当地一些官僚友朋们前来吊唁。全家主仆都穿著白袍,头扎白巾,腰缠麻绳。女人们都不准抹胭脂带花,每天忙著招呼来人,做饭伺候,还要轮流排班,到灵堂去嚎啕大哭。
骊珠姨只要有机会,别人看不到,就溜进灵堂去。碰到有人挡她,她就说:“让我去一下,我想跟爹爹说一句话,只一句。我能让爹爹坐起来。每次都是我让爹爹坐起来。爹爹喜欢我让他坐起来。我能让爹爹高兴,爹爹答应给我讲更多的故事。”
二福带骊珠姨到灵堂上去。骊珠姨站在太家公棺木边,朝里看著,对太家公说:“爹爹,你醒醒吧。我来了,是我,珠丫,我是珠丫。我给你端热水,放了糖,还有一片桔皮。爹爹,醒醒吧,不管你要什麽,我都马上给你做,我不再耍赖偷懒了。”
二福拉著骊珠姨走:“爹爹要多睡一会,我们走吧。”
骊珠姨走一步,回一次头,眼泪撒了一地。
最后,四十九天到了,老人棺木要启动,运往祖坟墓地。
全家人都站在灵堂里,排列几行,跪在地上。和尚们更提高了声音读经。几个族人上前,帮助伯公家公两兄弟把棺盖盖上。全家人都趴下来磕头。
突然骊珠姨跳起来,尖声哭叫著,冲到棺材面前:“莫盖,莫盖。”她一边叫,一边往棺材上面爬,”我要跟爹爹在一道,我跟爹爹一道躺里面。”
她哭著,叫著,往棺材里钻。
灵堂里的人看了,都目瞪口呆,只是望著。骊珠姨身子已经进了棺材,跟太家公并肩躺著。家公突然醒过来,急忙探身进去,拉起骊珠姨,把她抱出来。
“我要跟爹爹躺著,我要听爹爹讲故事。”骊珠姨挣扎著,扯著喉咙哭喊不停。
家公抱著骊珠姨。满屋里人嚎哭放声。杠夫们抬走了太家公的棺材。吹鼓手们弄响了各种乐器。一行数百人排了队,跟在棺材后面,打著幡,烧著纸,披麻戴孝,跌跌撞撞,往祖坟墓地走去。
太家公死了,骊珠姨在这个家里只有跟著家婆。每天早上,家婆换好妈妈的尿布,喂完奶,哄她又睡著。然后轻声对骊珠姨说:“就睡在床上,莫动。等妈妈回来给你穿衣服。”
骊珠姨点点头,躺在床上,望著家婆走出门去。
家婆去太家婆的屋里,服侍太家婆吃茶,再热好一碗燕窝汤端上。太家婆起了身,走进厕所。家婆赶紧换过床上的床单,抱到院里,放水,摆搓板,两个手使劲洗。一寸一寸都洗干净,拧干,晾好,把每个布折都展平。她晓得太家婆一直在屋里的窗前,盯著看她做这一切,有一点不周全,就要挨骂。她晾好衣服,又走回太家婆屋里。太家婆坐在椅子里,喝燕窝汤。家婆用手掸掸新换的床单,拉拉平。看看地上没有线头,碎布,都捏起来。然后在门口站一会,等太家婆有什麽新吩咐。
太家婆一口一口喝完燕窝汤,放下碗,说:“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家婆默默倒退著走出太家婆的房间,一转身,飞也似地跑回自己屋。妈妈还静静地睡著,骊珠姨还在床上躺著,一动也没有动。家婆让骊珠姨起来,帮她穿好衣服,洗好脸,穿好鞋子。
骊珠姨压著嗓子问妈妈:“大姑起来了麽?”
家婆说:“我好像看见她在窗前晃了晃,谁晓得她。”
“快,姆妈,快,我们走吧。”骊珠姨拉著家婆就往外走。
她们顺著墙边,轻轻走到后院门边,谁也不说话。家婆打开后门,领骊珠姨出去。
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有个小小的竹棚,只有顶,没有围,不知原来做什麽用,已经很旧了。家婆领骊珠姨走到小竹棚下,安顿骊珠姨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