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姨死了。家婆也不想活了。可是家婆身边还躺著另一个病孩子,我的妈妈。为了还有一口气的妈妈,家婆咬紧牙关,忍住悲苦,残活下来。
家公在北京大学考完试,一边写他的毕业论文,一边申请安庆政法专科学校教书的职位。太家婆不许家婆写信给家公,报告骊珠姨病死的消息。
太家婆教训家婆:“一个女丫,生死没麽什大不了。体面一点埋了,就好了,不要惊动在外边求功名的人。陶家祖上从来从来不拿家里的一点芝麻事情,去打扰外头做大事业的男人。你要是真的爱丫,给我们生个男丫,大家都宝贝。”
家婆整日闷在自己屋里,门上窗上帘子关得紧紧的,不露一道缝。家婆怕见人,羞见人,她觉得她不配做母亲,她让自己的女儿不到四岁就死了,她眼看著女儿在自己怀里断了气,她实在没有脸做母亲。
记不得多少天了,家婆从早外晚,不吃不喝,躺著流眼泪。她的奶乾了,喂不成妈妈了。她抱著女儿,也没法子。妈妈饿急了,一个劲哭,最后张开小嘴,咂巴从家婆腮边滴落下来的泪水。
村里人帮忙埋了骊珠姨。大户人家死了小孩子,消息自然会传开。家婆娘家的那个姨妈,我的太姨婆听说了,马上又雇了马轿,跑来陶盛楼。
跨进陶家黑漆大门,太姨婆便一路大声骂著,冲进家婆屋子:“你做什麽孽,丫三岁四岁就让她死了,你怎麽做娘的。冰如,你┅┅你怎麽能┅┅屋这样黑,气也不透,你要把小的也闷死麽?你疯了麽┅┅来人哪。”
妈妈在床里面放声嚎哭起来。
太姨婆一边骂家婆,一边从门口朝著院里叫仆人。二福急急忙忙跑进屋来,陪著笑脸,听太姨婆吩咐。
大姨婆指手划脚,发著狠骂:“给我把窗帘子都拉开,开窗。你们陶家院里前前后后人都死光了吗?看著二少奶奶这样子,不来服伺,要她娘儿两个都死麽?”
二福哪里敢回话,按著太姨婆吩咐,猛力把窗帘拉开。屋里立时有了亮,家婆忙举手遮著眼,妈妈哭得喘不上气来。
太姨婆看著二福开了窗,空气冲进了屋,便叫:“滚,滚,滚。”
二福缩著头,忙跑出屋子,在身后关住房门。
这时家婆眼睛适应了光,一骨碌翻身从床上滚下地,跪在太姨婆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太姨婆叫:“姨母,你把琴丫带走养大吧,我不想活了,我活不下去了。”
太姨婆抡起手,啪一声,狠狠打了家婆一记耳光,咬著牙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一个养不活,另一个也不要养了麽。”
家婆躺倒在地上,嘴角流著血,双手抱著头。突然她跳起身,跃到床边,抱起妈妈,紧紧抱著,好像生怕失去她,又像准备跟她一道去死。
太姨婆在身后训斥:“你把琴丫养大,你给我把琴丫养大。你吃糠咽菜,流血掉肉,要把琴丫养大。你把琴丫养不大,看我告诉你娘,过来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家婆搂著妈妈,跪在地上,不再嚎哭,只是抽泣,一边静静地听太姨婆训斥。自从骊珠姨生了病,家婆除了自责,从来没有听到过人这样地骂她。只有爱她关心她的亲人,才会这样骂她。
妈妈仍然在家婆的怀里大声嚎哭,太姨婆的骂声只在妈妈哭声的间隙中听得到:“┅┅你还得生个儿,一定生个儿┅┅”
家婆听见大姨婆这样骂,便一屁股坐倒在跪著的后腿上,又失声嚎啕起来,叫:“我生不了儿,我生不了。人人都说,我没福气生男丫,我命不好。”
太姨婆走前一步,弯下腰,正对著家婆的脸,扯开喉咙骂:“放屁,那些人都是放屁。生男生女,谁能断定得了。”
“我不想活了,姨母,我不要活了。”家婆搂著妈妈,坐在地上摇晃著身子,彷半昏迷了,边哭边说,”珠丫好可怜呀。从小受许多罪,一天好日子没过,我没跟她耍过一天。天天把她一个人放在后门外,孤孤零零。到死,她没吃上一口武┅┅武汉的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