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说不下去，半句话停下来。

家婆在厨房里嚷起来：“跟丫们说这些做麽什。你去哪里，我们跟去哪里。我们不能看著你跳火坑，怎麽也不能让你就那样死了。我的丫不能没有爸爸，你记著我这话。”

“我是一个书生，”家公没有理会家婆喊叫，接著说，”过去几十年，本著祖传的家教，研究了十几年政治法律和历史，从不曾做过对不起人的事。现在我想赌著生命，到上海去纠正他们，以尽我心。这事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不成功一定要丢性命，就是成功，也可能要丢性命。我早已告诉过你们，我的生命安全绝无保障。今天我活著，也许明天我就死了。上午我和你们在一起，下午或者就会遗弃下你们。这一次走，尤其可悲。以后我身边的危险会更多些，更密些。你们是晓得我的，我留下一本日记，等我不幸死后，你们再慢慢地看吧。”

妈妈哭起来，说：“爸爸，你不要去，不要去。我们就留在香港，我不读书了，我去做工赚钱。”

家公听了，叹口气，摇摇头，又说：“我留在香港没有用。”

“你只做你的学问，什麽都不管，还做教授，安安静静的。”妈妈还在劝说，晓得没有用，但是忍不住再做最后努力。

家公摇摇头，说：“中国如果灭亡了，我做不成学问，没有一寸土地可以给我做学问，也没地方去做教授。中国书不许读了，中国字不许写了，还做什麽学问。我们，你们，你们的子子孙孙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告诉你们这些，是要你们记住这段历史，记住爸爸为什麽要去上海找汪先生。这件事情，早晚有一天人家会问起来，也许会讲许多闲话，你们明白爸爸，行得正做得端，问心无愧就好了。”

妈妈叫：“中国没有我们的地方，我们到美国去，到英国去。”

家公说：“中国灭亡了，到外国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我能想像得出，没有祖国的人，走到天涯海角，一样让人看不起。没有祖国的人，没有尊严，没有骄傲，没有力量，所以也没有幸福生活。我从年轻时就想出国留学，但是我不能在祖国生死存亡的关头，丢下祖国而私下跑掉。待中国富强了以后，我才会出国去。”

家婆走出厨房来，抡著抹布擦桌子，一边对家公说：“你有几多时间，看看表，莫讲古朝了。”

说古乃为论今。三千年前，战国时代，许多智士文人在各国郡主帐下做幕僚谋士。楚国有一个屈原，被万世称做伟大爱国者，因为他守住一个楚王，不管楚王多麽昏庸，一直忠实於他。直到楚国被秦国灭了，屈原还为楚国的灭亡悲愤交加，投江而死。中国自古君国合一，君即国，国即君。忠君者为爱国，爱国者乃忠君。哪怕是暴君昏君，也要忠，才算爱国。

秦汉唐宋换代之间，都有数十年诸侯混战争霸天下的时期，国人对於前朝的感情记忆淡漠下来，换了新朝廷，也觉无所谓。元代只有九十年，而且是蒙古人统治，所以元朝灭亡，中国人极少怀念。到了明清民国三朝，大不相同。明朝三百年，朱家皇帝残暴昏庸，横徵暴敛，民不聊生，终至暴发李自成起义，满清入侵，内外受困，崇祯皇帝逃出紫禁城，吊死煤山。然而清立之初，大批中国人，上至郑成功下至百姓，坚持不承认满清王朝，做大明遗老，志在反清复明。可是三百年后，当孙中山领导民国革命，终於推翻满清统治，重新建立汉人政权时，又有人坚持不承认民国，做大清遗老。而反对民国换代者，并非只有八旗满人，大多恰恰是汉人，包括民国元勋汪精卫先生的亲哥哥。他们已经忘掉三百年前汉人灭清复明的理想，变成忠於满清的臣民。说来，太祖太宗崇祯宣统，朝代皇帝尽管转换，中国一如既往，秀水明山。前朝遗老者，忠君而已，并非爱国。

家公从参加五四运动开始，肩负复兴中华为己任。他追随汪精卫，因为汪先生从二十岁起，跟随孙中山先生反满清闹革命，只身闯宫刺杀摄政王，未遂下狱。那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英雄业绩，非决心为革命献身一死的勇士，想都不敢去想，而汪先生亲身做了。北伐时期，家公青年热血，投身武汉，眼见革命党人凶残无道，而失望，而离异。家公认识到理论上模糊不清，造成革命的混乱狂暴。其后十年，他苦研中国社会历史，力图找到真正能够解救中国的方法。他如是上下求索，为了什麽？此一去上海，以后世人定将议论纷纷。倘若家公为了投机或个人利益，他做北京大学教授，舒服富足有名有利。到国民政府做官，亦是安全稳定名利双收。何以他要挺而走险，丢开声名地位，冒著性命危险，脱离重庆，转道上海。他为了什麽？为他个人麽？还是为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