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擦好桌子,跑到卧房,把家公准备带的一个小背包拿来,顿到地板上,说:“还要几个钟头做演讲?”
家公看了家婆一眼,提高些声音说:“你让我对儿女讲些话,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儿女们讲话。”
家婆听了,不再言语,铁青著脸,站在一边。
家公转脸说:“民国廿七年九月底我随政府自武汉迁去重庆,十一月十九日,汪先生命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和梅思平赴上海,与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长影佐祯昭、军部今井武夫大佐举行会谈,开展和平运动。我们主张的和平运动,就是设法免除中日开战,和平解决两国争端。二十日,签署《中日关系调整方针草案》。汪先生及夫人陈璧君在重庆召集周佛海、梅思平、陈公博和我几人会商多次,不能做出下一步行动的决定。二十一日,我们同机离开重庆到安南,我自此不可再回重庆栖身。”
妈妈扬著脸,听家公讲论历史。她自小晓得家公学识渊博,天下人都敬佩,可眼下却是第一次,家公讲给自己的儿女们听。她跟家公一个月前大雨天长谈一次之后,对家公多了许多了解,所以不再说话,只用一种忧郁的目光看著家公。对抗战前景缺乏信心,以为可与日本人谈判,免除中国战乱之苦,本无可非议。热中此议者,有许多仁人智士,包括胡适先生。实际上,开展外交途径,解决中日争端,原是国民党中央全体会议的决议,并非汪先生一人之论。不过在国民政府里面,蒋先生分工负责军事抗战,汪先生则负责外交活动,主持和议行动。古今中外,凡两国交恶,总有战和两议,为什麽中国人偏偏不可支持和议。
家公长叹一声,道:“眼下没有人能看清中日战事之未来,我也不晓得自己信念能否成功,只有向著自己相信的前途努力。而且这个时刻,汪先生有难,招我相助,知遇之恩当以死报。”
屋子里有好一阵安静,听得到各人呼吸的声响。
家公忽然说:“你们的爹爹在河南做官的时候,很努力。当时有个武艺很高的人,叫罗和尚,杀富济贫,犯了王法,爹爹下令捕他。那罗和尚因此几次想刺杀爹爹,没下得了手,爹爹的几名保镳手段也很高超。当地还有一个人,叫王策安,家有万贯,蛮横无理,传说私下打死一个婢女,民愤很大。爹爹去查案子,在王家府上里里外外搜,找不到证据,姓王的开口骂。爹爹下不了台,在院中踱步,忽然看到鱼池,下令放水挖池。那姓王的脸色发白起来,爹爹晓得挖对了。最后在池底挖出那个女尸,当下把王策安拘捕。他家使钱买通朝廷,替姓王的说情,北京下来文书。爹爹不从上命,最后把王策安处死,大快人心。罗和尚听到消息,对人说:这样为民除害的官,我为什麽要刺杀他┅┅”
家婆不满意,打断家公说:“麽什时刻,你倒有心思。”
家公不理会,继续讲:“有一次,我跟爹爹坐船出门,在舵楼后面看见罗和尚,大家发一声喊:陶老爷天天要捉拿的罗和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爹爹不许捕他,请过来一起喝茶,问他在船里做什麽。他说:当年黄天霸侍候施公,我罗和尚也可以给陶老爷做保镳。爹爹自然放了他。从此爹爹每次出门,车前轿后常有一阵小旋风跟随著,只见风不见人,那就是罗和尚。”
妈妈和舅舅们觉得家公的故事很有趣,可是家公在这个时候讲,用那样一种神情声调,让人听来,觉得很悲壮。
家公最后看了看手表,站起身,说:“我们走了。”
雨还朦朦胧胧地下著。妈妈和泰来舅送家公上路,三个人默默走出门,泰来舅拎著家公的小背包。恒生舅吵著也要去,家婆不许,睹气不送到门口,躲在自己屋里,从窗户向街上张望。家婆牵著晋生范生两个年幼的舅舅,站在家门口送行。
打电话叫来接人的车还没有到,家公和妈妈泰来舅站在门外的屋下等,谁也不出一点声响,看著面前的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