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忽然从门里叫:“琴薰,过来。”
妈妈回头看了一眼,走回家门口。
隔著门坎,家婆伸手拍拍妈妈头发上的水,说:“过去跟泰来把伞打起来,头发淋湿了,要生病。”
妈妈说:“那边的士已经进了巷子,不过一分钟就到了,没关系,开伞收伞太麻烦。”
家婆说:“你们年轻,也许没关系。你爸爸年纪大了,最近身体不好,经不起雨淋,你要记得路上替爸爸打伞。”
妈妈说:“我记得,姆妈,的士到了,我得走。”
的士停到门前,妈妈赶紧跑过去,一边张开手里的伞。司机下了车,顶著雨,拉开后边客座的车门。不等妈妈跑到撑伞,家公已经从屋下走出去,淋著雨钻进车了。
家婆叹口气说:“真不知到上海,怎麽照顾自己。”
泰来舅随著家公,也冒雨走去,钻进的士。妈妈举著伞,走过去,坐进车,才收起伞来,一边回头对家公和泰来舅说:“你们不打伞,姆妈不高兴。”
司机把车门关好,回到驾驶座位。
车子在雨里驶过九龙,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吭气,都闷头坐著。最后车子停在豉油街边,车门一开,家公不听妈妈喊叫打伞,冒雨抢出车去,默不做声,提著小公文包,急急穿过马路,走去海边。妈妈忙拎起家公的小背包,和泰来舅一起,跑著跟上家公,也顾不上打伞,头发都淋湿。
走过马路,下了堤坡,海边竟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停靠著一艘汽艇。看来一切事先已经说好,家公不搭话,不打问,一步便跳进去。艇上一人,穿著黄油布雨衣,头上戴的帽子蒙住了脸,也不打问,不搭话,随手发动汽艇。妈妈和泰来舅赶忙冲过去,一起跳上汽艇,刚一落脚,汽艇便飞奔起来,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雨水斜斜射来,打在脸上,像许许多多小刺扎到皮肤上。几分钟后,汽艇驶到海港中央泊浮筒边。那里停著一艘日本邮轮,箱根丸三个大白字显眼耀目。看到船上飘扬的日本太阳旗,妈妈打了一个抖。她一年前才从北平逃难出来,一路上每见到太阳旗,必有人遭殃。她实在难以想像,家公竟要跑到日本人占领的地方去。
又是事先说好了的,大船上有人从舷边放下绳梯来。家公手抓绳梯,摇摇晃晃,一步一喘,爬上甲板。汽艇上的人随手提起家公的公文包和背包,一手一扬,把两件东西甩上船舷,船上人伸手接住。
邮船上的人没有意思请妈妈和泰来也上船去看看,即使他们请,妈妈也不会上去。她看到,甲板上有几个日本水手,穿著白色水手制服,后肩披著披风,上面划著几条海蓝条纹,也不穿雨衣,靠在栏杆上,唧哩刮拉讲著话,看小汽艇里坐著的人。那语言那声音几年来多少夜将妈妈从恶梦中惊醒,流冷汗。妈妈心里很不舒服,用手遮住眼睛两边,只望著大船上的家公。
家公站在舷边,从身边那人手里接过皮包背包,朝船下汽艇里的妈妈和泰来舅摆摆手,注视了片刻,便转过身,消失了。前一夜早已说定,谁也不要道别。家公迳自上船,妈妈和泰来舅自管回家。虽然此一别,凶多吉少,难料将来,但是不要眼泪,不要悲伤,也不能让四周的人看出任何非常迹象。家公是冒著生命危险,应汪精卫先生之邀,从香港潜赴日本占领区上海。
汽艇载著妈妈和泰来舅,朝豉油街那个小码头驶回。几分钟里,妈妈不住回头张望,挥手。她什麽也看不到,只有海面上雨点打击翻起的千千万万个小浪花。她不晓得家公舱房在哪一层,他的窗是哪一个。但是她确信,家公此时一定伏在一个舷窗里,透过雨雾,张望她们两人在汽艇上颠簸。
上了岸,妈妈不要马上回家,淋著雨,靠在路边一棵树上发呆,眼前一直是刚才家公在船舷上朝他们注视的那一对眼睛,非常的忧伤。泰来舅催了几次,妈妈都不动。泰来舅没有办法,只好陪著妈妈站在街边,望著远远的那艘日本邮船。家公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