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大学的第一节课。
老师既没有课本,也没有板书,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口述讲义。身边苏联同学唰唰地记着笔记,不时和老师进行讨论和交流。
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懂!
刚刚听到一个单词,满脑子正在猜想是什么意思,老师已经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串,像一阵风从耳边掠过,后面的话全没听清。下课了,同学们像一群兴奋的小鸟,唧唧喳喳地散去。只有我一个人茫然地瞪着眼睛,望着老师发呆。笔记本上,只留下了零零落落的几个单词,像是一幅丑陋的涂鸦,嘲笑我的无知无能。
一种近乎绝望的沮丧笼罩着我。
要知道我从初中到高中,学了整整六年俄语,来苏联后还上了一年预科。因为俄语远远比同班的亚非拉学生出色,预科时还曾被老师豁免听课!
我突然发现自己听不懂俄语了!
大学生活,居然就在这种意想不到的狼狈中开始了。
每天,我怀着紧张的心情走进课堂,盼望能比前一天多听懂一点。可是每天都是一样的两眼发直,每天的笔记都是一样残缺;每天走出教室都是一样的天昏地暗、头晕脑涨。
一个月下来,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乎要精神崩溃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向五六十年代留苏的老学长们倾诉当年的感受时,不期然得到了他们强烈的共鸣。原来,他们也曾经历了和我完全相同的心理历程,还给这种体验赋予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坐飞机”。
有了“坐飞机”的经历我才明白,原来国内的外语教育与留学国实际的学习和生活需要相差有多远。
我在出国前已经学习了六年俄语,出国后又接受了一年完整的预科教育,尚且如此;可以想象,仅仅“填鸭”般突击了一年俄语,程度远远不如我等的老一代留苏生们,该面临怎样的艰难处境!
陈先玉[U15]曾经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笑话。
第一天上课回来,两个同学为今天上了什么课争论起来。一个同学说是政治课,因为听到了“列宁主义”这个词,另一个同学坚持说是历史课,理由是听老师说到“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字样。结果一打听,才知道上的是高等数学,老师讲的是“序论”。
不仅仅是听课,生活中也因为语言障碍遇到不小的困难。
同学们不敢上街。坐公共汽车和地铁看不懂站牌,不敢开口打听路,打听了也听不懂。一旦不得已必须上街,只好一站站地数,来时多少站,回去还是多少站。就是这样还是要么坐过站,要么没到站就跳了下来,没少走冤枉路。
吃饭也成了大问题。同学们到了食堂,既看不懂菜单的格式,也看不懂菜名。有一次,一个同学拿过菜单琢磨了半天,最后对服务员说:“要这个!”服务员一看,笑得弯了腰,原来这位同学手指的是菜单最下面的“食堂主任”!
郭子恒向我讲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趣事:
“学校的餐厅里有一种炒肉丁配空心面的菜肴,叫做‘古俩什’,而青蛙的俄语发音是‘俩古什’。一次在食堂用餐,我想要一份‘古俩什’,不料开口说成了‘俩古什’,引得餐厅服务员和就餐的苏联人哄堂大笑。服务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从来不吃‘俩古什(青蛙)!’”40
上街买东西,也出了不少笑话。
一天,一位女生走进生活用品商店,她想买一把切菜用的刀子。不料,她一开口说道;“我想要一个丈夫”。店员听了莫名其妙:“我们这里不供应丈夫”。原来,俄语中刀的发音是“诺士”,而丈夫的发音是“慕士”。她一紧张,把“诺士”说成“慕士”了。
苏联方面为了使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们尽早摆脱困难处境,想了各种办法。
有的学校在常规课程结束后,又安排有经验的俄文老师为中国学生补课,提高俄语水平。很多学校特地安排品学兼优的苏联同学与中国学生同住一个寝室,或者与中国学生结成“一帮一”的关系,上课坐在一起听课,下课一起到图书馆自习,以便在语言和学习上进行辅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