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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阿尔泰 11

带我去阿尔泰 作者:雪屏


现在,每天早上,万喜良都要早起,叠好被,拉开窗帘,迎接安静来做内务大检查。

接下来,他们就到阳台上去喝他们一天中的第一杯咖啡,槐树的枝桠和树叶可以做他们的华盖。遗憾的是,咖啡只能喝速溶的了,这里没条件煮那种又香又浓的咖啡。

常常是一杯咖啡尚未喝完,主任就来查房了,他就得躺到床上去,而她则隐蔽在阳台上扮演一个偷窥者。

主任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着一群随从马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所谓的随从马弁其实就是一些实习医生。通常都是主任简单问患者几句,患者一一作答之后,主任就开始给实习医生讲课,在患者身上指指点点,有时候还要患者做几个动作,给实习医生做示范。

万喜良倒没觉得什么,安静却看不下去了,这天,她实在忍无可忍,从阳台上闯进屋里,指责主任说我们到这里是来治病的,不是来给你做人体道具的,你们治不好我们的病也就罢了,干嘛还来折腾我们?太过分了,每次给患者检查只用五分钟,而讲课却要用十五分钟!主任吓傻了,面对着嘴唇抖个不停、眼冒凶光的她,居然哑口无言,匆匆离去。也许在他从医的二十几年里,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尴尬的局面呢,自然抵挡不住了。

安静的抗议果真见效,以后主任再来查房,随从少多了,对待患者也像对待陈设在珠宝店橱窗里的展品一样,小心翼翼。以前他的白口罩总是耷拉在胸前,而不是戴在嘴上,现在则是全副武装,口罩上方只露出一双战战兢兢的眼睛。他是怕患者投诉他,那样的话,全年的奖金就泡汤了。

安静似乎得寸进尺,在她卓有成效地对付了主任以后,又想掉转枪口来对付护士长。护士长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角色,发现一点问题,就会对患者大喊大叫,声调要比一般人高八度。万喜良觉得护士长不是好对付的,难度极大,劝她罢手。她却说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她跟护士长谈过几次,焦点就是围绕着关于护士长声调高低的问题,但每次都谈不过五分钟就谈崩了。几个回合下来,安静终于败下阵来。护士长“涛声依旧”,而安静则垂头丧气,说话也像快僵死的蝉所发出的微弱而嘶哑的哀鸣,她说万般无奈,护士长改不了她的大嗓门,她原来是歌舞团唱花腔女高音的。她的那腔调,还有那表情,都是典型的残兵败将所独有的,逗得万喜良不禁哑然失笑。

呆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某种依恋感,仅仅白天在一起是不够的,晚上还想在一起怎么办,他们就在熄灯的时候,各回各的病房,等夜班护士巡查一遭之后,走了,又凑到一块。不过,得“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通常熬过漫漫长夜的最佳方式就是听音乐。

一个CD机,一人一只耳脉,背靠背,坐在用锯末擦洗过的地板上,听着歌,陶醉在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沉静之中。可惜,也有一个小麻烦,他最拥趸的是披头士,而她最欣赏的则是仙妮亚?唐恩,经过谈判,达成协议,听一首披头士,再听一首仙妮亚?唐恩,交叉着来,和平共处。

临睡前,两人还要合听一会儿亚瑟小子,因为,他们对那个黑小子都不反感。

一天,有个病友走错了门,一下子闯进来,看见他们俩背靠着背都紧闭双眼坐在地板上,不禁惊叫起来,撒腿就往外跑,还是万喜良抢先一步拦住了他。他急促呼吸了半天,才说我的妈呀,我还以为是一对徇情的恋人呢。是,两年前这个医院里发生过这样的悲剧,据说。

这个病友原来是个水手,经常跑新港到阿姆斯特丹那条航线。虽然常常嘴里哼着“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而实际上却天天眼神暗淡,无精打采。病友都叫他小炉匠栾平,因为他矮。

小炉匠栾平给这个科起个绰号叫“等死号巡洋舰。”

小炉匠栾平有一双鸽子般的眼睛,却大而无神,是个模范的悲观主义者。

他的悲观情绪是放射性质的,具有传染性,常常能影响到其他的病友,以至于伤感成风。安静对万喜良说你给劝劝他看看电视,看电视能开阔眼界,他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比我们更不幸更倒霉的人有的是,像索马里的难民,像印尼风暴中的那些罹难者,还有伊拉克战争的遇难者,多看看那些人的遭遇,心胸就宽广多了。

万喜良觉得这倒是个比较好的合理化建议,就跟她一块挨个病房去游说,劝他们每天都要抽出时间来看电视,起码“新闻联播”是必看的。死也死个明白,他说。一天下来,说得他们嘴干舌燥,到晚上,果然,各个房间都传出了邢质斌的声音。有的人把音量放得超大,那是因为放疗损坏了他的听觉器官,耳背。他和她很有成就感,成就感是一种温柔甜蜜的东西,它使人安逸、舒畅。为此,他们跑到酒吧偷偷喝了一杯,以示庆贺。

病友们的精神开始由阴转晴,以前大家见面聊得都是哪种自杀方式更便捷,痛苦少一点;现在谈得却是国际新闻,特别是天灾人祸,光是费卢杰人质事件就让大家担了好几天的心。奇怪的是,本来该十二小时就打一针镇痛剂的病人,居然也忘了催护士来给自己注射,连护士都挺纳闷;这些人的癌细胞是不是已经扩散到脑子里面去了,自己还危在旦夕呢,又去关注别人的生生死死!

万喜良却发现,安静虽然鼓动别人去看电视,她自己竟然始终跟电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几乎看也不看。

他问她原因。她告诉他好几个电视主持人她都讨厌,一个是曲苑杂谈的汪文华,半老徐娘,捏着嗓子装嫩,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另一个是梦想剧场的毕福剑,胡子一大把,竟还在台上装疯卖傻,不懂得什么叫自重。更夸张的是只要看见蔡明出镜,她就吐,真吐,蔡明那一副矫柔造作的作派让她恶心……

既然这样,他建议她去看凤凰卫视。她又说她讨厌“李敖有话说”,一个整天自吹自擂又自恋的老家伙,他最大的能耐就是给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说这些话时,她的脸上还带有青春反叛少女的一种生涩劲,万喜良不禁暗暗为她高兴,这起码说明病没有磨去她的棱角,她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愤怒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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