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一旦发现河上有船舶行驶，我们就会立刻划动双手，游过宽达一百码的河面，鬼赶似的回到对岸。现在我们不这么做了，因为那太麻烦，而且会激发艾丽斯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潜藏在每一个阿兹海默氏症患者心中，随时都会发作）。更糟的是，它会感染到照顾病患的人。这倒不是说，艾丽斯会遭遇到危险――即使患了阿兹海默氏症，如今艾丽斯游起泳来，依旧可以媲美鱼儿。自从44年前结伴在这条河中玩水后，一有机会，不管身在何方，我们就会跳进海中、湖中、河中、游泳池中或池塘里游个痛快。

我顶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澳洲伯斯市旅游时，曾经从一条交通繁忙的大马路上，爬下河边那一座阶梯式的水泥堤防，进入天鹅河中。有名的天鹅酿酒厂坐落在这条大河的下一个河湾，一抬头，我们就可以望见它。流经我们身旁的河水，感觉上怪怪的，但我们在河里游泳游得很开心。我们看见一辆辆汽车在堤岸上呼啸而过，驾驶人纷纷探出头来，满脸讶异地（也许还带着点不以为然的表情吧）直瞪着我们两人。事实上，校方招待我们居住的那家旅馆有个游泳池，但感觉上就是不一样。游泳池畔，总是躺着一排排高大健美的澳洲女郎。她们正在日光浴。我和艾丽斯从没使用过这个游泳池。我们太害羞，没那个胆子。

艾丽斯一向不喜欢在游泳池里游泳。她游得不快，对花哨的、引人瞩目的招式毫无兴趣；她喜欢静静泡在水中。曾经有两次艾丽斯差点儿被淹死。当我们朝向河畔游过去，准备爬上堤岸时，我忽然想到那两次经历，心里登时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和恐慌――自从艾丽斯罹患阿兹海默氏症，焦虑已经变成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爬上河岸原本就比跳入河中困难得多，姿势也不那么优美，但以往这个动作难不倒我们。靠近岸边的河水跟中流一样深，因为堤岸底部被水流长年侵蚀，已经变成很深的沟渠。在我们这个角落，河岸有点倾斜，上面铺着一层烂泥巴，四处散布着到河边喝水的牛遗留下的蹄印。我率先爬上岸，然后转身帮助艾丽斯。就在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的当儿，她的脸庞突然皱缩成一团，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就像一个溺水的孩童（这阵子她脸上常常出现这种神情）；霎时间，我心里也感到一阵恐慌。万一，她的手臂突然使不出力气，她整个人滑回深水中，忘记怎样游泳，只知道张开嘴巴向我呼救，让河水涌入她嘴里――那我该怎么办呢？当下我向自己发誓，从此不再带艾丽斯来这儿游泳

听我唱这首儿歌，艾丽斯忍不住笑了，脸上显露出慧黠、专注的神情。在她脑子里某个荒废的角落，往昔的交往、情谊和欲望霎时间又复活了，仿佛两根被切断的电线终于连结在一起。某种意义终于展露在艾丽斯心灵中。最能够在她心里激起这种反应的，似乎就是笑话，尤其是低级的笑话――罹患阿兹海默氏症之前，每回听到这类笑话，艾丽斯总会尴尬地笑一笑，以宽容的态度接纳它。以往，她并不怎么爱听这类当时被视为粗俗或淫猥的笑话。也许，小熊熊儿歌的天真烂漫感动了艾丽斯，让她感到很开心――天晓得，像“小熊熊”这种傻里傻气但却很感人的儿歌，会在艾丽斯心里勾起哪些回忆和微妙的情感？尽管这些年来我刻意排斥它，这首儿歌依旧存留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如今回想起来，我又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同学（当时我心里觉得这个小男生很讨人厌，但基于礼貌不便公开讲出来）。教我唱小熊熊儿歌的人就是他。瞧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他以为我一定会喜欢这首歌呢！我当场就下定决心，回家后就立刻把这首歌忘掉，没想到，多年后它又浮现在我心中。

有一回，在我向艾丽斯朗诵拜伦那首赞颂古希腊英雄米提阿德斯――此人是希腊半岛的独裁者，也是马拉松战役的胜利者――的名诗时，我心里想到的，是艾丽斯的朋友莫里斯?查尔顿和我们三人在酷热的夏天中午共进的午餐。莫里斯原本是一位学者，专攻希腊文学，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后来却改行学医。艾丽斯肯定很欣赏他，如同她欣赏一切伟大的技能和学问。那个热天晌午，莫里斯是不是打算引诱艾丽斯呢？（这个计划功败垂成，因为基于礼貌，莫里斯答应艾丽斯的要求，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午餐约会。）至今，这仍然是个谜。尽管我搞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但那时我却知道艾丽斯有好几个情人；显然，那阵子她同时周旋在这些男人之间，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凭着直觉（这个直觉究竟如何运作，我不晓得，但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满正确），我也发现，艾丽斯对某个男人示好，往往是出于尊敬和仰慕；换言之，吸引她的不是一般妇女所喜欢的那种性吸引力或性特征，而是男人的一种“神样”气质。看起来像神一样的男人，在艾丽斯心目中也最性感，但对她来说，男女交往过程中，性爱只是附带的东西；它并不是终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