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穿越宽阔的田野，朝河边走去。感觉上，今天的热浪比前几天凶猛得多，但由于天空乌云密布，阳光并不像早些时那般强烈。田野上的牧草已经收割完毕，早在几天前就被运走了；略带褐色的表土曝晒在太阳下，变得干巴巴、硬邦邦的，四处散布着一座一座鼹鼠丘，看起来怪刺眼的。丘中的泥土非常松脆，就像一堆灰色的粉末。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在这种土壤里挖掘坑道的鼹鼠，竟然能够找到足以维持生命的食物。这当口，就在我们走近河边时，一对乌鸦拍打着翅膀，懒洋洋地从我们眼前飞掠而过。据说，乌鸦寿命很长。我心里想，这些年来我们到这条河中洗澡时看见的鸟儿，应该就是这两只乌鸦吧。

我感到有点懊恼，今年秋季我们没能早一些来这儿。那时，牧草还没收割，整个田野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轮峰菊、白羌活、牛眼菊。河边的这一片田野并不很肥沃青翠，也许是因为表层底下铺着一层砂砾的缘故。不远处，大马路旁有好几个巨大的砂砾池塘，但我们选择到这儿来玩水，因为这片田野是受到保护的地区（据说，这儿是政府设立的鸟类和植物庇护所）。但说也奇怪，鱼类在这儿却不受保护――有时，我看到几个钓客悄悄躲藏在芦苇丛中，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勾当。

我们常去的那个角落，外人倒是很少闯入。今天我们抵达时，发现它跟往常一样空无一人。以往，我们总是立刻脱掉身上的衣服，悄悄涉入水中，就像我们第一次来这儿玩水时那样。而今，我得花费一番工夫，帮艾丽斯脱掉衣服（今天出门前，我帮她穿上泳装）。这阵子不知怎的，艾丽斯就是不喜欢脱掉身上的衣裳；即使在大热天，我也很难说服她脱掉长裤和紧身内衣，然后才上床就寝。

这会儿，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剥掉艾丽斯的外衣。她向我提出抗议，口气虽然温和，但却十分坚定。现在她身上只穿着她那件破旧的一件式泳装（其实是两件式，上身是紧身短衫，下身是小裙子），模样儿看起来拙拙的。她脚上那双袜子松脱了，缠绕着她的脚踝。她打死都不肯脱掉袜子；我只好顺从她，不再跟她搏斗。一艘游艇转动着引擎，轧轧轧，缓缓驶过我们眼前。一个身穿比基尼泳装的年轻女郎，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姿态显得非常高雅迷人；一个小伙子身上只穿着白短裤，站在船尾掌舵。经过我们面前时，他们俩双双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满脸狐疑。这时，如果他们捧腹大笑，望着我们指指点点，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这会儿我和艾丽斯看起来确实很滑稽、怪异：一个老头子毛手毛脚，试图脱掉一位老太太身上的衣裳，而这位老太太虽然上了年纪，皮肤却还挺白嫩，加上一头金黄的发丝，模样儿看起来还挺标致的。

阿兹海默氏症 患者的举止行为，可不是永远都这么温和――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患上这种病症后，在很多方面艾丽斯却依旧能够保持她原本的自我。她的专注力消失了；她不再能够组织完整的、连贯的句子，甚至记不起此刻或刚才她身在何处。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写过26部杰出的小说，以及好几本探讨哲学问题的书；她也不晓得，好几所有名的大学曾授予她名誉博士学位，英国女王曾册封她为大英帝国女爵士……如今，如果有一位朋友或仰慕她的读者，请她在她的一本小说上签名，她会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仔细端详这本书，然后吃力地签下她的名字――如果行有余力，她也会写下对方的名字：“给乔琪娜?史密斯”或“给亲爱的瑞琪”。每次签名，她都得花上好一番工夫，小心翼翼、整整齐齐地写下她姓名中的每一个字母，而说也奇怪，她现在的字体看起来跟她原本的字体并没什么两样。她总是很乐意地答应别人的要求。艾丽斯仍旧是以前那个亲切、和善的女人。

一走进水中，艾丽斯就显得开心多了。河水热烘烘的，一点都不清凉，但我们依旧能够感受到它那褐色的、缓缓流淌的温柔劲儿，轻轻揉抚着我们的四肢，让我们感到通体舒服。我们俩浸泡在河中，用手划水，游来游去，不时抬起头来笑眯眯地互望一眼。游艇驶过时，水面上的一簇簇莲叶和一两朵灿开的莲花，就会随着波浪摇曳。一只只碧蓝色的小蜻蜓栖停在莲叶上，一动不动。河水很深，离岸越远越沁凉，但我们不敢游得太远。低头一瞧，我看见艾丽斯那双依旧穿着袜子的脚沾满泥巴，在褐色的河水中摆动不停。一群小鱼儿聚集在她身边，好奇地打量她。我身旁也围绕着一群鱼儿：它们不停地游上来，轻轻碰触我那光裸的皮肤，就像医师问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