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的距离(2)

当贝利遇到艾丽斯 作者:(英)贝利


身兼医师和古典学者二职的莫里斯,眼光果然十分敏锐。当他坐在我和艾丽斯面前,睁着他那双开朗活泼但却十分冷静的碧绿色眼瞳观察我们时,显然,在某种层次上,他已经察觉到我和艾丽斯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转变。在某些方面,这个人让我联想起名重士林的弗伦克尔教授。那时,我见过他一两次。下课后,他总是拖着脚步,慢吞吞行走在牛津镇的高街,一路上,只管睁着他那双十分明亮、充满朝气、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观察街上展现的众生相。这位年高德劭的老教授,不知怎的,总是让我想到童话里的小妖怪。他是来自德国的犹太难民。艾丽斯当学生的时候,他到牛津大学教书,尽管那个时候牛津有一大群从欧陆逃来的杰出学者,他还是脱颖而出没多久就被聘为讲座教授。弗伦克尔教授当过艾丽斯的导师,而她也选过他那有名的《 阿伽门农 》课。那时,我跟年纪比我大几岁的莫里斯一样,还只是个中学生。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莫里斯的绿眼珠和弗伦克尔的黑眼珠,闪烁着相同的光彩。也许,这个相似点就是莫里斯所以能够吸引艾丽斯的原因吧。

艾丽斯早就告诉我,她是多么的喜欢弗伦克尔教授――对他老人家,她是又爱又敬。跟他相处的那段日子,有时他会伸出手来亲昵地抚摸她的身体,但她一点都不会感到突兀或不安。那时,老少两个肩并肩坐在书桌前,面对一个希腊文本,反复推敲其中一个字的涵义,探索它在希腊文化中所引起的联想(有时,这得花上半个钟头呢)。他老人家对艾丽斯的兴趣,似乎跟他对希腊语文的兴趣一般高。老师的疼爱让艾丽斯感到很开心;她觉得,她跟这位名教授之间存在着一种知识上的情谊。那时,她从不曾想到弗伦克尔教授的行为(如今肯定会被视为性骚扰而震惊学术界)是危险的、可耻的。事实上,艾丽斯在索默维尔学院的导师伊索贝尔?亨德森打发她去见弗伦克尔教授时,就曾笑眯眯警告她:“他可能会伸出手爪子,摸摸你哦。”她的意思似乎是说: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孩,不应该介意让弗伦克尔教授吃吃豆腐――毕竟,能够受教于这位名师,可是一项难得的殊荣哪。

据艾丽斯所知,没有一个女学生介意。有时,她会兴奋地告诉我,弗伦克尔教授向她揭示的希腊文本世界是多么的精彩、迷人;偶尔,她会用促狭的口气告诉我,上课时,老师握住她的小手,不时抚摸她的胳臂。那年头,有性经验的女学生并不多;至少,据我所知,那个时候的艾丽斯还是个白璧无瑕的处女。记得,她曾告诉我她在索默维尔学院认识的一个“坏女孩”的风流韵事,惹得我哈哈大笑,她自己也笑得乐不可支。据她说,这个头发乌黑、容貌姣好的女孩,常常三更半夜在男朋友协助下,翻墙回到学院宿舍。艾丽斯并不赞同这种行为;身为学生,她还不想参与这种性游戏。顺便一提,弗伦克尔教授和他的妻子一生恩爱,伉俪情深――他曾告诉一位好友,如果妻子先去世,他会追随她共赴黄泉。果然,妻子辞世那晚他就服药自杀了。

我对古希腊文一窍不通,而艾丽斯以前虽然对希腊语文下过很深的功夫,现在当然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自从她患阿兹海默氏症以来,我曾试图朗诵《 阿伽门农 》和其他希腊悲剧的英译本给她听,但效果并不好。我向她朗读别的文学作品,结果没什么两样。不管怎么念,听起来总是觉得怪怪的,很不自然。《 魔戒 》 和《 源氏物语 》 是艾丽斯以前最喜爱的两部小说。她患病后,我曾朗读几章给她听,才发现效果差强人意。以往她接触文学作品,并不像一般人用“读”的方式,而是像潜入河中或海里游泳那样,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溜进作品所描绘的世界。向她朗读一本书,不啻是将一连串文字硬生生地、吃力地塞进她的意识中,让她觉得很单调沉闷,厌烦得不得了。尽管她还认得这些字,甚至知道这些字所描述的人物和事件,然而,把这种认知跟真正的记忆连接在一起,对她来说显然是一桩痛苦的经验。那两部小说的作者托尔金和紫式部,以往一直存活在艾丽斯的心灵中,就像她在自己作品中所创造的人物和事件,成为她内心世界的居民。而今,患病后的她,却只能以这种不自然的、笨拙的方式跟他们重逢,在艾丽斯看来,真是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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