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的距离(3)

当贝利遇到艾丽斯 作者:(英)贝利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把从书本上读到的东西,转变成我们俩所能体会的那种笑话,艾丽斯肯定会被逗得很开心。这时,我就会立刻停止朗读,当场把书中的情节改编成一首小小的“狂想曲”,在艾丽斯面前“演奏”一番。在向她朗读荷马史诗《 奥德赛 》的英译本时,我就曾经这样做过。根据荷马的描写,雷斯特里冈尼安巨人 把奥德修斯的11艘船弄沉,把船上的水手全都吃掉,只有奥德修斯搭乘的旗舰逃过这一劫。于是,我想象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奥德修斯在旗舰上召集一场干部会议。开门见山,他对干部们说:“诸位,我们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这句话把艾丽斯逗得咯咯笑,好不开心。后来,她一直记住这句话。每次看见她把从街上捡回来的落叶和纸屑放置在屋子四周,组合成某种图形,我就会对她说:“唔,诸位,我们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这句话,是我在潜意识中向其他文本借用的――很可能是《 傲慢与偏见 》,我记不太清楚了。记得书中有这么一段描写:班奈特先生的小女儿玛丽在宾客们面前演奏某一种乐器;她父亲没等她表演完,就对她说:“唔,玛丽,你已经把我们逗得够开心的了。”(简?奥斯汀一生创造出的众多小说人物中,命途多舛的玛丽是唯一没有得到公平待遇的角色――她的父亲不喜欢她,而作者对她显然也有很深的偏见。)

根据我的观察,向阿兹海默氏症患者朗读文学作品,难免会提醒他们,他们的身份和自主性格已经丧失了,尽管严格说来,“提醒”一词并不是很恰当的字眼,因为通常这种病人连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意识到。若非如此,病情就会沿着不同的路线、以不同的形式发展,虽然终极的结果还是一样,无法扭转。尽管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有些患者确实还能够意识到他们的情况。这种感觉――知道自己无法进行思考,也无法说出心里想讲的话――肯定非常难受;我就曾经亲眼看过,有些患者被这种感觉折磨得痛苦不堪。然而,艾丽斯跟我讲话时,她自己会觉得她讲的话很正常、自然,而我也会觉得她讲的话很流畅――流畅到令人惊讶的程度。只要我不刻意聆听她到底在讲什么,只要我以平常心,凭着数十年婚姻生活的经验和默契,我就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对阿兹海默氏症患者来说,时间会构成一种焦虑,因为它那传统的样貌和进行方式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连串无休无止的询问。有时,一整天,艾丽斯会不停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但她的口气十分温和,一点都不显得急躁,仿佛无论什么时候出门,不管到什么地方去,甚至待在家里,她都觉得无所谓,不会很在乎。福克纳的小说《 士兵的薪饷 》(Soldiers’ Pay )中,失明的飞行员不断地询问他的朋友:“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放我出去?”读到这一段描写,读者肯定会感到不寒而栗:在作者精心设计下,读者发现他陷身在盲人的世界中。艾丽斯的询问,本身并不显示她盼望改变,或返回到以往的生存状态;她甚至不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上车,到外面去吃午餐。我们正要展开的午餐之旅,对她来说,可能是人生的最后旅程。这样说也许太不吉利,但至少在她看来,这趟旅程能够让她脱离现今的日常生活――由于她不再工作而丧失了意义和身份的生活。

患病前,艾丽斯曾告诉我,身份的问题一直让她感到很困惑。她不认为她拥有身份――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当时我就对她说,她是在做她自己,而她肯定知道身为自己的感觉,甚至享受这种感觉,而她这个“自己”是隐秘的、别人所不认识的。她笑了笑,觉得我这番话很有意思,但她并不完全理解。她可不想为这种问题伤脑筋。“那你是生活在你的工作中??就像诗人济慈和莎士比亚那帮人?”我问艾丽斯。她连说不敢当。我继续就这个论点提出我的看法(毕竟,英国文学是我的本行),但艾丽斯似乎不那么感兴趣。我特别举出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常提到的两种作家:一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伟大诗人,诸如华兹华斯和弥尔顿,他们的自我意识大到足以涵盖整个宇宙;另一种是不受身份束缚、乐得逍遥自在的作家。我晓得,身为哲学家,艾丽斯会觉得这类区分太过粗糙、武断。也许,你必须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才会对这类区分感兴趣,也才会觉得它有意义,而比艾丽斯更不自恋的人,实在是很难找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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