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秋日,气温骤降。中午,她冒雨骑车回家看保姆有没有给孩子们添衣服。到家推门,看到这样的情景:女儿睡了,保姆坐小板凳上择韭菜,两颊下坠的皮抵住中式夹袄衣领,眼睑麻耷,面无表情;儿子坐她对面的小车里吃手,两颊下坠的肉抵住毛衣外套衣领——衣服倒是添了——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海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情景,但是第一次惊觉:这一老一小一男一女竟如此仿佛!她给湘江写信说这事,湘江说她自寻烦恼;说这么大的孩子还不能算人,充其量是个小动物,吃饱穿暖就没问题;一岁八个月不说话也不是问题,贵人语迟。湘江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这样认为,那时还没有“早教”一说。但母亲的本能和体验告诉海云,事情没这么简单。产假中她带孩子,他们那时还是小婴儿眼神儿都比现在生动。从那天起,海云再也做不到“一心扑在工作上”了,做不到有事没事地“加班加点”,下班后赶紧往家跑,家里有事能请假请假。先进人物不复先进,令领导痛心。
和领导矛盾的高潮爆发是孩子们三岁生日那天。
那天下午是政治学习,学两报一刊社论,自学。她想早走一会儿带孩子们去趟动物园,要不等到她下班,动物们也下班了,在走廊碰到领导时就顺嘴说了一下。领导说计划变了下午机关全体去省委听英雄事迹报告不得请假,海云马上说那就算啦。她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纯属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万想不到中午幼儿园来电话说她儿子右眼磕了送医院了让她立刻上医院会合,问具体磕右眼哪儿了什么程度伤没伤着眼球,对方一概说不清楚。海云火速请假,领导嘴上说着表示关心的话眼睛分明表达着另一层意思,简言之,如同著名寓言“狼来了”,他不相信她。不怪领导多疑,依照她平时表现加上先前的请假垫底,这时的请假委实巧合。海云耐住性子说是真的您可以给幼儿园打电话核实;领导说我没说不是真的但孩子已经送医院了,老师在医生在,你去了也没有实际意义是不是呀?海云叫起来:我儿子磕的是眼睛!领导脸沉下来:你嚷嚷什么!这时海云理智尚存,马上放低身段乞求:我去医院看看如果孩子没事我马上回来听报告?领导说如果回不来呢?海云说我补课自学!英雄的长篇通讯大报小报上都有:房屋失火他去救火,千钧一发之际先把邻居的孩子救了出来自己的孩子因之葬身火中。其中一段描写海云印象深刻:儿子向英雄伸出小手哭叫:“爸爸救我!”英雄含泪看儿子一眼,毅然越过儿子先去救别人的孩子,当他回头救自己儿子时,儿子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领导说光学不行得落实到行动上,看看人家什么境界,我们什么境界?这就习惯性地说了开去,如闸门放水哗哗哗哗,望不到头。想到儿子情况不明可能残疾尚不知有无生命危险,海云耳朵开始失聪,最终情绪失控,精神错乱般大喊大叫:“我不想学他学不了!都是孩子,生命是平等的,哪个离得近先救哪个,如此舍近求远不是高尚是沽名钓誉自私阴暗到了令人发指!”喊罢就走,请不下假来不请假。
儿子没事,眼皮外伤,缝了三针。因年纪小,医生说疤都不会留。海云却因此失去了机关工作,失去的仅仅是机关工作还要得益于她的领导事实上宅心仁厚,否则依当时的环境背景,他说她散布反动言论都恰切。
她被处理到炼油厂打回原点。搁从前海云完全能做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前的她身无背累是一只向着理想自由飞翔的鸟儿,现在这鸟儿有了幼雏。炼油厂在郊区离家远极,且三天一个夜班。不是没想过学先进赶先进:把孩子锁家里,拴桌腿上,带着上夜班……细想这些方法,偶尔为之,行;作为有着两个孩子事实上的单身母亲,长此以往,难。去炼油厂报到前她先带孩子们去湘江部队探了次亲,一为休养身心,更为同湘江当面商量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湘江的意见是让她干脆带着孩子随军过来,工作的事等孩子们大点再说,被海云拒绝。最终,经过咨询,考察,求证,她决定把孩子送全托,或,再请保姆,寡言老保姆在孩子们入托后走了。一句话,工作、孩子她都要。决定了后马上行动,联系全托的同时找保姆,双管齐下。这时,一个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