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找的保姆是在安叶母子出院回家后第三天到的。她到之前,两天里,家中产妇的吃喝婴儿的洗涮,都得靠海云。婴儿睡在大床上安叶身边,事先想得很好,让他睡婴儿床,《 育儿百科 》说婴儿应该单睡,卫生,也利于独立习惯的养成,现实中行不通,饿了,尿了,屙了,哭了,溢奶了,抱起来,放下,放下,抱起来,不分昼夜。就是身体结实的健康人也得被这种高频率、有一定分量的重复劳作累得腰酸背痛,何况一个刚做过手术的产妇?只能放在身边,能省一点劲是一点。这会儿婴儿好不容易吃完奶,好不容易睡了,安叶赶紧放平酸痛的身体,闭上眼睛,抓紧时间睡。奶水不是很足,由于不足婴儿得使劲吸吮,乳头被吮得皲裂,火辣辣痛。生了孩子,老母鸡汤鲫鱼汤猪蹄子汤没断过,奶就是不多,她总结原因是睡眠不足。
安叶以往睡眠很有规律,婴儿毫无规律,她一时难以适应,做不到他醒了她醒,他睡了她睡。结果只能是他醒了她必须得醒,他睡了她不一定能睡。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毫无睡意,听觉却因眼睛闭上而格外灵敏。关着的房门外,婆婆的脚步声、做事情的窸窣声,远远近近;这会儿她开始刷洗屎褯子了,刚才婴儿屙了一泡;她仿佛依稀听到刷子刷在布上的嚓嚓声,也许根本不是听到的是感觉到的。都成习惯了,只要闲下来,只要醒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倾听、猜测:婆婆这会儿在干什么?她睡不好觉不全是因为孩子,还因为婆婆!不是因婆婆做事的声音——小时睡觉如妈妈发出这种声音会像催眠曲她睡得格外安心——是婆婆做事本身,让她极度不安,极度有负担。
小苏说“只要调整好心态,这事就不是事”,她认同并预备这样做。之前几次电话沟通,感觉也好,婆婆主动提出过来,没一丝勉强,这点安叶的判断不会错。错就错在,她怀孕后惟一加的那一次班,让婆婆给撞上。她解释了,但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一见”如同负号,使她所有的努力化作负数,零都不如。婆婆的不满她理解,换作她,她也不满,更别说还有头一个孩子流掉那事在前。她感觉她现在在婆婆印象里,就是个不顾丈夫不顾家的女工作狂。回想她还跟婆婆说什么副高正高之类,真是有病。当时婆婆说她“野心不小”,她当玩笑话听了,现在想,哪里是玩笑?至少不全是。
越想睡着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房门外的窸窣声越发刺耳,她浑身燥热再也躺不住,索性起来,靸上鞋出去。婆婆果然在卫生间,果然在刷屎褯子,坐一小塑料凳,面前是盆,盆里斜放一搓衣板,屎褯子铺搓衣板上用左手按着,右手拿刷子用力刷,右肩胛骨随着用力的程度一耸一耸。安叶挪开眼睛不愿再看,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妈。”她叫自己妈妈是“妈妈”,叫婆婆是“妈”,二者得有区分,否则对不住妈妈也对不住自己。
海云闻声回头:“你要上厕所?”安叶说:“不不不!……妈,您别洗了,攒一块用洗衣机洗吧。尿布够用了。”海云说:“尿褯子可以用洗衣机,屎褯子怎么能用洗衣机?”安叶说:“那就扔了!不要了!保姆来了再说,保姆马上来!总而言之,请您不要洗了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了!求您!”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情绪失控,眼圈红了。
海云先是惊讶,马上似有所悟,避开不看安叶,起身端盆往外走:“对呀!这倒是个办法,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洗了!这就去扔了它!”端盆开门出去,门在婆婆身后关上的那一刹那,安叶泪水夺眶涌出,恸哭。从分娩腹痛开始到现在,一周多了,她就没怎么睡过,走路都有些发飘,先是分娩痛,后是刀口痛,回到家又是这样的一堆始料不及。身体虚弱使她软弱,更让她软弱的是,隐隐感觉到的未来。仿佛只身立于无边旷野,听到天边雷声隐隐传来,她举目望去,没处躲避没有依靠,孤单得恐惧。
湘江下班回家。
军里一有房子他们就把家搬了过来,夫妻结束分居恢复了正常生活轨道。湘江仍然经常下部队、出差,说走就走,但他回来时,希望回的是家,不是招待所。海云没过来前他一直住军招待所,条件很好,套间,电视比家里的大,二十英寸,专为他配了公务员,吃饭有食堂,可是人对于家的期待,恐怕不是有吃有住就成。下班回到招待所总觉没着没落,电视也看不下去,躺着坐着,百无聊赖。在家就没这感觉,不想看电视了,这翻翻,那看看,东摸摸,西蹭蹭,时间过得飞快。当时想可能是家里熟悉的东西多,不像军招待所,豪华却干巴,现在发现,不是。没有海云的家,还不抵招待所。招待所干巴但不凄凉,一个人在家,又干巴又凄凉。于干巴凄凉中,线条粗犷戎马倥偬的湘江,极富诗意地总结出了家的准确含意:光有所爱的亲人不是家,光有房子不是家,家是你和所爱的亲人加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