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对这种清冷和孤独顿生迷恋之情,他将黑伞微微后倾,尽量让目光更加开阔地打量这连绵不断的宫殿。宫殿的壮观与华丽,远超过一个乡间屠夫的想象。他的瘸腿在簌簌发抖,犹如一条狗的尾巴在风中摇摆。
宫殿四周,是红色的高墙,几个拱形的、深邃的大门口,都有身着铠甲、手持武器的卫兵在把守。他们神色严峻,站在那里,犹如树站在无风的天气里。
熄远远地站着,想象着宫殿里面的情景。这些情景使他着魔。
天色暗淡下来,他们在广场上居然一直流连到黄昏,直到卫兵们换岗发出雄壮的口令声和脚步声时,他们这才意识到天已向晚。
霞光中的宫殿,笼罩在无边的静谧里。
当晚他们在一家客栈住下。这一夜,他们聚集在一起,头碰头,小声地密谋着,直到第二天拂晓。
幸福安宁的都城与往常一样,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觉察,一样的喧闹,一样的灯红酒绿,一样的天天有政令从宫中发出,传向五湖四海,直抵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宫殿是这个帝国的方向,是这个帝国的灵魂。只要它是安详的,整个帝国就是安详的。
熄与他的巫师们,除了偶然走上街头,整天就待在客栈里。他们没有使这个城市产生半点疑惑。他们没有任何举动,好像在静悄悄地等待什么。
一个秋季过去了,整整一个冬季又过去了,刚入春季,正是气象更新、万物复苏之时,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在都城如烂漫的山花般蔓延开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瘟疫来自于一头驴。
那些天,巫师们轮流牵着这头吃了红药粉的驴子,从东城走到西城,从南城走到北城。蚯、虻、蚁、螂、蚪、虱、萤、蜗、螨……这些巫师,或胖或瘦,或高或矮,但一律都穿着宽松的黑衣,目光平静、默然无语地牵着那头驴走过大街小巷。
那头中了魔法的驴,看上去与其他驴没有任何异样。
那些天,熄总坐在一堵断墙之上,撑开黑伞,阴郁地看着眼前的春色:街边的老柳,已笼上了淡淡的绿色,犹如绿雾在飘动;不知是谁家的墙角,金黄的迎春花,犹如一串花鞭,向人们显示着春季的来临;桃树的树干,开始泛起古铜色的光泽……
这天黄昏,蚯牵着那头驴回到了客栈,对熄说:“整个城市都已走遍了。”
熄点了点头。
驴静静地将瘟疫的种子撒遍了都城。
熄收起黑伞,仰头望去,正在涂上夜色的天空,犹如宫殿的穹顶,西南方向,正有一颗核桃大的星星在寒气森然地闪烁。他长叹了一声。
当天夜里,那头驴死在了客栈的后院里。
不久,瘟疫便如锋利的镰刀收割庄稼一般开始收割生命。镰刀不分白天与夜晚,永不卷刃地收割着大街与小巷、豪宅与陋舍。它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动着,生命在它的刃下变得无比的脆弱。一批一批、一片一片的人倒了下去,城市处处翻动着白幡,哀号处处,啜泣遍地。早上,一些人还在哭送亲人上路,晚上却又被别人哭送上路。巨大的镰刀,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将城市当成了一片成熟的庄稼地,越收割越锋利也越兴奋。街道成了麦垄,男女老少纷纷如麦子呼啦啦倒伏在地。
前几天还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客栈一下子失去了活气。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抬了出去,到了最后,客栈的老板也口吐白沫倒在了大门口。客栈便成了熄与巫师们的客栈。他们将客栈里的酒肉取出,在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放上桌子,不分白天黑夜地痛饮痛吃。
镰刀收割完地面,就飞旋而上开始收割天空。一群群飞鸟,飞着飞着,无端地就扑通扑通地掉了下来,若是掉在水面上,就会激起一团团水花。不知是谁家的一群鸽子,清一色的白,刚才还在天空下搅动着阳光,只一会儿,便一只只倒栽下来,远看,像是天空下起硕大的冰雹。
镰刀在天空忽闪着,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无一只飞鸟飞过,天空成了真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