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觉得茫一直在看着他,说道:“我老了,没有逃跑,于是,我就成了一个瞎子。”
茫告别了老人,含着泪,赶着他的羊群,走向了大地的苍茫深处。
他要赶紧将这消息告诉舅舅。然而,等到他回到舅舅通常放牧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舅舅了。只有一顶空空的帐篷,孤独地立在草丛里。几天后,他从另外的牧人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一支熄的军队突然袭击了草原,把舅舅他们这些游离于王国之外的人统统作为叛逃者杀害了。
从那一刻起,茫知道了一个事实:从此,他将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他没有在舅舅放牧的地方停留,而是赶着他的羊群朝着更加遥远的地方走去:父母若是活着,一定是逃向边地了,而他自己也必须逃向边地。
他想活着。因为舅舅告诉他:人活者,是一件最神圣的事情。
一年的游牧,他已经不再坚持父母还在人世的念头,他甚至不再去想念他们了。他现在,就是放羊,与他的羊们一起看日升日落、草荣草枯、云涨云消。
对于那本书的降临,他浑然不觉。
3
茫的头发像一堆秋后荒野上的乱草,乱草倾覆下来,一对黑晶晶的眼睛,犹如月光下两粒黑石子闪烁在草丛中。他的衣服永远没有纽扣,腰里扎着一根藤蔓,露出胸膛。宽大的裤子,裤管始终是破烂的,一缕一缕的布丝随风飘拂。脚板厚实而宽大,走动稳当,奔跑有力。一天的光景里,许多时间他都在睡觉,或湖边,或树下,或草丛里,或岩石上。那些羊与他寸步不离,在他睡得屁是屁鼾是鼾时,它们就在他周围安静地吃草,从不走远。有时,它们会陪着它们的主人一起在温暖的阳光下慵懒地睡去。
那时,枝头的鸟,就会旁若无人地鸣啭。他( 它 )们睡得更加甜美,直到有一泡白色的鸟粪从空中喷射而下,溅到他( 它 )们的身上或脸上,他( 它 )们才可能醒来。
太阳出来了,清澈的阳光穿过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空隙,照射在那本大书上。
书是合着的,是古老的羊皮封面,似乎穿越了漫长岁月的风尘,曾被无数双手抚摸过,看上去油光光的。
距离它不远的茫依然没有醒来的意思,他翻了个身,将一只胳膊放在一只羊身上,缩了缩身体,继续他舒坦而美好的睡眠。
有一只羊,却在大书落进草丛中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睁着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
它是头羊坡。
坡的眼形乃至眼神,酷似一双人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充满疑惑、警惕甚至敌意地看着草丛中的不速之客。
那本书似乎具有灵性,本来是在不停地掀动书页的,但在坡的毫不动摇的注视之下,悄然合上,在草丛中沉默着。
各种各样的鸟在潮湿的枝头用嘴梳洗完被露水打湿的羽毛后,或在枝头跳上跳下地欢叫,或飞向天空,往远处飞去觅食了。几只精灵样的小鹿,轻如细风,在林间来回奔跑着,一只灰黑色的野兔,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用它那张独特的嘴巴在咀嚼着被露水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草。
羊们都醒来了。
垛、埂、埃、墟、壤、坷……顺着坡的目光,都看到了大书。它们的目光顿时与坡的目光一样。
大书沉没在草丛中。
坡站了起来,随即,垛们也跟着纷纷站了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大书。
茫的梦已进入尾声,嘴角如水波荡漾,随即,一串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流到银杏叶上。
坡慢慢地、犹疑不定地朝大书走去。
其他的羊一只一只地尾随其后。
在离大书五六步远的地方,坡停住了,歪着脑袋看着大书,仿佛要马上读懂它。但它显然无法读懂它。过了一会儿,坡便开始围绕着大书走动起来。
垛们便一只一只地跟着坡。
一群白羊,绝无一丝杂质,它们围成一个首尾相衔的圆圈,以大书为圆心,不停地转动着,像一只硕大的白色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