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玛斯岁月
她是一个波兰地主的女儿。她父亲背了一身犹太人的债,然后娶了一位有钱的德国女人。起义前夕他就去世了。她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叫保尔o兰斯基的知识分子,这人在柏林留过学,回到了华沙,成为一名爱国主义者。她母亲后来又嫁给了一位德国商人,离她而去了。
丽蒂雅嫁给了这位年轻医生后,像丈夫一样也成了一位爱国主义者和解放先锋。他们尽管穷,可很清高。她学会了做护士工作,以此表明自己解放了。他们是发端于俄国的那个新运动在波兰的代表人物,他们既是极端的爱国主义者,同时又很有"欧洲味"。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然后,伟大的起义开始了。① 兰斯基激情满腔,四处奔波,在自己的国民中慷慨陈词做鼓动工作。身材矮小的波兰人冲上华沙的大街,向每一个俄国人开火。他们冲到俄国南部,在那儿,六七个波兰起义者挥刀呐喊着飞马冲进一个犹太人村落,扬言要杀所有活着的俄国人。
兰斯基也是个烈性子人。有点德国血统的丽蒂雅虽然来自另外一种家庭,可家庭痕迹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她完全卷入了丈夫的爱国热情中去,追随他的宣言。他的确很勇敢,但他的言谈则更生动无比。他的工作艰苦极了,战斗到最后,除了双目还炯炯有神外,他已是心力交瘁了。丽蒂雅对他折服了,像服了麻醉药,影子般地在他身后跋涉,服侍左右、响应他的召唤。有时她带上两个孩子,有时就得拋下他们。
一次,她回来后发现两个孩子都死了,是得白喉死的。她丈夫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起来。可是战争还在继续,他很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丽蒂雅脑海里一片昏黑,走起路来总是悄然无声。她内心深处充满奇怪的恐怖感。她的欲望是在恐怖中寻求满足,进尼姑院,在冥冥的宗教礼拜中满足自己的恐怖本能。可她又不能。
然后他们到了伦敦。瘦小的兰斯基一生都在反抗和斗争中度过,现在已无法松懈了。他有点失去理智,脾气暴躁,目空一切,这样的人在医院里当助理医师是不行的。他们几乎沦为乞丐,可他仍对自己的理想矢志不渝,他似乎完全生活在幻觉之中,在幻想中他很是雄姿英发。他为使妻子免受这种潦倒境况的屈辱抗争着,围着妻子团团转,像一把挥舞着的剑戟保护着她,很有点酸劲儿。这在英国人看来真有点煞风景。他牢牢地掌握住她,好像把她麻醉了一样,她显得驯服、阴郁,总是神态晦暗。
他日渐虚弱。当孩子出生时,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不过对自己的信念仍然坚定不移、她看着他走向死亡,照顾着他和孩子,可实际上她是心不在焉的。她心上总笼罩着一层阴影,似乎是在懊悔,要么就是在回忆着黑暗、野蛮和神秘的恐怖,回忆着死亡和复仇的影子。丈夫死后她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会围着她团团转了。
英国这冷漠陌生的情调正好适应她的心情。她来之前就粗通英语,加上她模仿能力强,来英国后很快就学会了英语。不过她不了解英国人,更不了解英国的生活。是的,这里的东西不是为她存在的。她像行走在地狱中一样,鬼影们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但相互之间并没什么关系。她感到英国人是个强壮却冷酷、有些敌意的民族,她就在这些人中间茕茕彳亍。
英国人对她算是够尊敬的了。教会照顾她,免得她缺吃少穿。她毫无激情地混日子,像个影子。偶尔孩子的爱恋会使她感到难受。她那奄奄一息的丈夫,他那双痛苦的眼睛和皮包骨的面容已经成了幻影。她似乎又看到他被埋葬了,抛到一边去了,于是这个幻影消失了,她不再受到他的骚扰了。时光在流逝,黯然无光,她就像在冥冥之中旅行,对身边徐徐展开的风景画毫无感知。每天晚上她摇着孩子,她会哼起一首波兰催眠曲,有时她还会用波兰话自言自语。在其他方面她不想波兰,也不想她度过的那种生活。那是一片墨迹中隐约呈现出的空白。她生活中表面上全是英国这一套,但她那抽象思维中长长的空白与黑暗却属于波兰。
她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虽然还有点不习惯,但已经对伦敦的市井生活注意起来了。她意识到周围的某种东西非常陌生,她处在一个奇特的地方。以后她被送到乡下、农村使她忆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家乡,忆起了家乡田野上的大房子及村民们。
她被派到约克郡,在海边上的一所修道院里给老院长当护士。生活的万花筒第一次在她面前转了一下,让她见识到她必须见识的东西,开阔的农村和荒野刺激了她的头脑,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迫使她感受这活生生的东西,唤起了她的童心,她感到这儿与她是连在一起的。
她周围,天空中变幻着绿色、银白和蓝色,与大海潋滟的波光交相辉映,她非朝它们看上一眼不可。报春花盛开,如火如荼。她弯腰在绊脚的花簇中摘下一两朵来,在生活的新鲜色彩中淡淡地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她一整天都坐在窗台上,大海波光粼粼,忽闪,忽闪,不停地泛着耀眼的光芒,似乎要把她载了去。大海的波涛声对她是一支催眠曲。她觉得舒坦。自我意识稍一放松,有时她会感到迟疑,有时她眼前会产生活蹦乱跳的孩子的强烈幻景,真让她有苦难言。于是她的心灵又泛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