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时候(2)

咱们小时候:属于80后的鸡零狗碎 作者:季海东


回到事故当天。当父亲载着我(这个细节很重要),一边吼着《 澎湖湾 》一边向斜坡冲去,先后经过臭气熏天的3个厕所,那辆“大金鹿”正欢快地以每秒60迈的速度狂奔,这时在拐角处蹿出了一个身影。惊慌失措的父亲在唱完“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后,准确无误地一头冲向那个身影,接着一片狼藉,好像还有一声尖叫,“大金鹿”被甩出去很远,两个轮子茫然地空转着。在当时,这是一场标准的交通事故,被撞的是个妇女,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她显然被撞傻了,痛苦地叉着腰,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在确认自身零件没有致命性损伤之后,凄惨地扬了扬她的黑色人造革皮包。打开后,里面是满满的一皮包鸡蛋汤,一分钟前,它们还是以完整的个体存在着。

我放声大哭,哭得势如破竹。自打我出生,这个叫“顾家大园”的破烂地方就经常让我的哭搅得鸡飞狗跳,一些岁数很大的老头老太婆们现在还能记得当时有这么一个孩子,他会在空寂的夜晚发出炸雷般的哭喊,像一把尖尖的小刀,划破夜空。在事故现场,我爸被我哭烦了,顺手撩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满脸堆笑地对被撞妇女说了许多好话,掏出5块钱,算是买下了那一皮包的鸡蛋汤。此后的好几天,我都在吃炒鸡蛋卷煎饼,花生油浸渍了煎饼,透到我的手上,嘴里的炒鸡蛋始终带着一股黑色人造革的味道。与其说是炒鸡蛋,不如说是炒人造革,还是黑色的那种。说这样的话有点没良心,因为即使那些鸡蛋汤里面有人造革的味道,我的爹娘也舍不得吃,即使是一个苹果,他们也会切成几份,让我慢慢享用,如果当天没有吃完,第二天也会把已经腐烂的边缘用小刀剃掉,然后喂到我的嘴里。这是清苦的环境里父母对我爱的表达,尽管我要很久以后才会懂得。

话说回来,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挨父亲的打,骑车的是他,义无反顾将人撞翻的也是他,我还为此吃了人造革味的炒鸡蛋,却被扣了屎盆子。我妈气坏了,她雷霆大怒,并将这个屎盆子重新扣到我爸的头上。我妈当时要忙很多的事情,家里家外,起早贪黑。她原先长在莒南农村,本来也长得不赖,却嫁给了我爸。这个地方我用了一个“却”,绝非诋毁,而是指等价交换,一斤鸡蛋等于三斤黄瓜那种。我母亲的母亲,由于生活在罪恶的旧社会,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就要通过生娃的绝对数量去“人定胜天”,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最终变戏法似的给我折腾出4个舅和4个姨。我那几个姨长得花枝招展的——我指的是年轻那会儿,有照片为证——我妈也不例外。直到我的那些姨老了,她们的长相也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几乎都向着同一张面孔长去——我的姥姥。

我的姥爷曾经是个道士。据说他天生是个孤儿,整天晃来晃去,等晃到莒南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当了道士。后来他重归红尘,因为娶了我的姥姥,并育下四男五女。我的大姨早年夭折,坟头很小,每次我们回家上坟都要仔细辨认,然后放几声鞭炮,磕几个头。他们那一代人生活很苦,我小时候成天听我母亲唠叨,说她如何背着篓子割草,如何捡粪。她一说,我才知道我爸的个头为什么这么矮,敢情是小时候被粪筐压垮的。知道这一点,我就格外同情他,于是他骑自行车撞了人,却要打我,也很快被我原谅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