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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那只可乐瓶(2)

昨日书 作者:马世芳


唱罢,据说,胖子激愤呼吼:“我们应该唱自己的歌!”然后丢下满场错愕,下台离去。

这胖子名叫李双泽,时年二十七岁。九个月零七天之后,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他在淡水为救人被大浪卷走,得年二十八岁。从“淡江事件”到溺海身亡,短短两百多天,他身体力行,写下九首新作,包括后来传唱极广的《少年中国》和《美丽岛》。他始终念兹在兹地“唱自己的歌”,后来亦变成一代人朗朗上口的启蒙名句。

一九七六年冬夜那场突发事件,既无录音,更无照片,只有在场者的事后忆述,不免染上重重神话色彩。那只被砸碎的可乐瓶,在这段史称“淡江事件”或干脆叫“可乐事件”的传奇之中,始终是画龙点睛的关键道具。那瓶可乐,究竟背负了多少沉重纠结的历史情绪?

据查,可口可乐进入华人世界,始自一九二〇年代,但流传始终不广。大陆易帜,国府撤台之后,两岸更无引进。直到一九六八年,可口可乐方才正式设厂台湾,距“美军顾问团”在一九五一年朝鲜战争后大举驻台,倏忽已十七年。美国流行文化亦随美军驻台而渐渐取代早年的东洋文化,成为台湾青年时尚主流。可口可乐、牛仔裤、好莱坞电影,还有美军电台播放的“热门音乐”一起,成了“西风压倒东风”的象征。

一九七一年,台湾被赶出了联合国,次年尼克松访问北京,签署《中美联合公报》。不到三年,全球近三十国陆续与台湾断绝“外交关系”,愈形孤立的国民党政权以“国际姑息逆流”称之。那段时间成长的台湾青年,面对的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大时代”,世界纷纷乱乱,整片岛屿被抛向未知,大人眼中满载着惶惑,青年的身躯则翻腾着澎湃的民族热血。“保钓”运动初兴,成为集体情绪宣泄的出口。一度在六〇年代蔚为主流的“存在主义”风潮,那股苍白、虚无之气,到七〇年代渐渐化开,让位给乡土与现实主义的艺文路线。

七〇年代初,还在淡江念书的李双泽,在台北“哥伦比亚”咖啡屋结识一群年轻歌手:胡德夫、杨弦、吴楚楚、杨祖珺……起初大家都唱英文歌,崇拜迪伦、琼·贝兹(Joan Baez)、多诺万(Donovan)和保罗·西蒙(Paul Simon),却渐渐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下,感到“唱洋歌”之底气不足——你我唱得再像,毕竟生来不是白肤碧眼;那歌写得再好,毕竟并非我乡我土所出。这股心虚一旦勾起,便难再扑灭,唯一出路,便是自创新曲,在“洋歌”与市面上被诋为“靡靡之音”的本地流行歌曲之外,另辟道路。李双泽居中鼓吹,尤其热切,各人摸索试验,总算有了几首成果。

一九七五年,杨弦终于“正式打响革命第一枪”,在当年最体面的演出场地——台北市中山堂举办创作歌谣发表会,演唱余光中诗作谱曲的新歌。之后发行唱片《中国现代民歌集》,回响远超预期。广播人陶晓清在“中广”节目邀访歌者,播放新曲,筹办演唱会,在原以西洋“热门音乐”为主的节目中专辟时段,介绍青年新创曲,成为最重要的“推手”。然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那可以是一场“运动”,更不敢奢想自己的歌真能动摇整个时代——那几个青年人,脑中大约是从未浮现“流行”二字,而更像同人团体的“艺文实验”吧。

李双泽,或许是极少数的例外。他始终抱着极其强烈的使命感,并且深深相信歌曲作为革命武器的潜在力量。

“可乐事件”那一夜,李双泽刚刚浪游世界归来。他从淡江辍学,花了两年遍历欧美各国与父亲的侨居地菲律宾,大开眼界之余,也体验了白人社会的种族歧视,见识了西方强权在第三世界留下的殖民阴影。从西班牙农村、菲律宾鱼市到纽约街头,年轻人喝的都是可口可乐,听的都是英文歌——他曾在菲律宾拍下一帧照片:背景是球场的草坪,铁网围篱高悬着鲜红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闲坐其下,茫然远眺——这帧照片在李双泽死后被好友梁景峰选为遗作文集《再见,上国》封面,微言大义,点滴在心。

那晚的主持人,正巧是我母亲陶晓清。据她回忆,那天原本办的便是西洋歌曲演唱会,类似活动各地校园几乎周周都有,并不稀罕。登台的不只淡江同学,还有在著名的“艾迪亚”西餐厅驻唱的赖声川、胡因子(便是后来的巨星胡茵梦),与李双泽也有交情。那天现场的学生并不多,相较于杨弦前一年那场冠盖云集、颇受艺文圈注目的演唱会,淡江这场活动实在是简陋而随兴的。若非这“擦枪走火”的风波,加上事后校园刊物追叙、论战,把它变成了传奇神话,这场演唱会,大抵就和当年千百场校园活动一样,很快就会被遗忘了。

三十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可乐事件”那天,李双泽并非受邀演出的嘉宾,而是去替胡德夫“代班”——演出前夜,胡德夫在驻唱的餐厅和人打架,据说打赢了,但还是挂了彩,于是自己去医院包扎,懒得留院休息,径回租处二楼后阳台,抽烟看风景。浑不知自己失血过多,竟然眼一黑,凌空摔进楼下堆着装空啤酒瓶的木箱,碎玻璃扎了一身,牙也碰掉了。狼狈回到急诊室,护士惊呼“你怎么又来了!”

原本胡德夫还想带伤赴会,但牙没了,唱歌会“漏风”,只好紧急央求老朋友“救一下”。那天他虽不能上台,还是去了淡江。胡德夫记得的是:李双泽上台前八成喝了酒壮胆,登台时满脸通红,“像扛扁担一样扛着吉他”,那只可口可乐玻璃瓶并非捏在手里,而是吊挂在琴头,随着胖子的大步流星一晃一晃。

我的母亲记得的却不是这样。她说,李双泽根本没有拿什么可乐瓶,他带上台的大概是一只杯子之类。而且,他也没有在台上摔破那只不管是杯子还是瓶子的东西,那是后来的人添油加醋的情节。

所以,这整个事件中真正摔碎了的瓶子,其实是前一天晚上被从天而降的胡德夫压破的那几箱啤酒瓶,不是什么可口可乐?

李双泽死的那年我才六岁,究竟是否见过这位胖墩墩、大嗓门、邋里邋遢的叔叔,也不记得了。对他,我唯一的记忆,来自《再见,上国》封底那帧照片,一个戴黑框眼镜、赤膊套着连身工作服的胖子,满头乱发,盘坐抱琴,咧齿而笑——李双泽存世的照片不多,但每张照片里的他都笑得很开怀,仿佛对生命很满意,对世界也有无穷信心。

曾几何时,我不但活过了李双泽在世的年纪,也比当年主持晚会的母亲多长了好几岁。二〇〇七年十月,“野火乐集”整理出版李双泽遗作录音,并在淡江大学活动中心办了一场致敬演唱会。母亲事隔三十一年重返旧地,担任主持人,我则应邀与她搭档。开场嘉宾是满头白发的胡德夫,他终于还了老友当年“救火”欠的那个人情。

灯暗幕启。一束聚光灯打在舞台上一只曲线玲珑的可乐瓶,反射出四散的流光,仿佛满盛着晶莹耀眼的故事,静静等着谁来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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