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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1)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纳兰词,已经成为许多人心头的一粒珍珠,圆润而美好,在无数岁月的打磨之下,仍旧散着柔和的光。就像有花香的地方就会有人留恋忘返,有纳兰词的地方,也有无数的人为着一抹清凉,将它细细品尝。

纳兰容若离我们并不遥远,不过是三百年前的康乾盛世。我们在他的字里行间漫游追忆,似乎还能看到身着古衣的他,手拈翠翘,在花前月下、大漠天涯里,低声吟唱着忧伤,然后淡然地转身离去,只留给我们一个迤逦的背影,还有无数叫人称奇的篇章。

纳兰词里,有那么彻底的哀伤,穿透街角,穿透喧杂,穿透心与心的设防,甚至穿透内心里那一根最纤细的神经。采桑子,少年游,种种般般的词牌是他的心灵轨迹。他把寂寞捏进心房,掐进肉里,或者直接,或者委婉,或者周折,却总有它悲哀的隐情。

最牵肠挂肚的怕就是这份柔情,带着些分量,带着些妩媚和亲切,带着他独善其身的安宁与宿命。

他有一颗伤心,一段柔肠,把一生过成了传奇。纳兰词,就像他留给世人的真实写真,让我们可以透视那个未曾经历过的世界,领略从未体悟过的情缘。

他的句子,一次又一次地路过了我们心上。好的东西从来不怕反复琢磨,反复不会让它失色,相反,会为它添彩。

一千个人的心里,就有一千个纳兰容若。我不惮于将我心中的那一个他,捧出来给你们看。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少年游》

少年,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好时候,只是当局人往往不知,等流年散尽了凉薄,再回首时,这两个字以及不知不觉逝去的旧韶光,已经成为悲哀的过去式。

少年,是让人欲语还休的词,人一旦开始说少年,恐怕就是回忆的开始。少年游,多动听的名字,只是写下这首词的人,往往不再是少年了。你可以再走很多路,再过许多桥,但再不会遇见从前的风景,再不会拥有从前的心情。

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头,走过喧嚣热闹的巷尾,却因为隔了太久的时间,寻觅不到当初的印迹,契合不了心中惦念。

少年游这个词牌,源于宋代晏殊《珠玉词》里的一首:“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晏殊少年得志,一生顺畅圆满,怀念过去时,总叫人感觉出一股意犹未尽,好似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没有变化。而柳永的《少年游》,则另有一番景象: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末句“不似去年时”,一说为“不似少年时”。柳永的眼界里尽是萧条,古道瘦马,目断天涯,一生的辗转让他忘却来处,又寻不到去路。在回忆的时候,柳永少了年少的轻狂,多了厚实的沉淀。一句不似从前,说不清是在怀念,还是厌倦,但总有一股沉甸甸的落寞在里面。

柳永同晏殊的生活经历相比,可谓天上人间。他终生潦倒,生前混迹于烟花巷陌,为妓馆写歌换取生活来源,死后要靠妓女捐钱才得以安葬。柳永歌词写得妙,是因为他有生活体验。醉卧花阴也是要真心才好,他就是这样的人,再不堪的日子也叫他过出情趣来。

再说纳兰的少年,可谓繁花似锦,羡煞旁人。父亲明珠,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他出生贵胄,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注定拥有许多寒门子弟求之而不得的荣华。奈何造化弄人,身为富二代的纳兰,却并不眷恋权贵,偏偏常思鱼鸟乐,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纳兰自幼聪颖,过目不忘,18岁中举人,22岁中进士二甲,仕途通畅,一路做到一等御前侍卫。他随着康熙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见识过大好风光。只是,其实世上的风光大多类似,说到底无非是山水亭阁,见多了也就无感。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落寞地说,“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目之所及,不过是一般的风月景色;耳之所闻,也不过是寻常的谈笑风生,只有称了心中所向,才会显得格外相宜。

纳兰所追求的,是一种身与心的和谐交融,但他所处的环境却注定给了他许多身不由己的困境;而他短短的一生为情所困,人生最是有情痴,让他在世间几乎无处容身。其实,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倒可以用来说风景:你看到的景致,其实被自己的心绪所左右,比如看到落花,有人想到飘零的苦,有人想到果实之乐。一个人,如果心里尽是荒芜,就算看到繁花似锦,同样不会觉得是美景。

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许多人都在猜想,纳兰所说的“音尘断”是与谁,是妻子,还是沈宛,或者深宫中的那位女子?没有定论。我倒觉得,纳兰说的是自己。少年时的自己和此时的自己,因为隔了数年的光景,已经没有任何“音尘”往来;而这个过程中,陆续遇到与失去的人,也已经各自天涯,生离,或者死别。

时过境迁之后,物是人非或者人是心非,心境变了,能留下的只有回忆,但往事不胜思。回忆,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却其实没有意义,不能改变分毫。

多数的词,都是先写景色物件,最后一两句才如画龙点睛般抒情,这首《少年游》却截然相反,一多半都在抒情,直到最后一笔,才写景,一气呵成:“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纳兰没有用太多的笔墨,把情景写得漂漂亮亮让人玩味,他走了另外一条曲径通幽的路,把整个氛围营造出来,传染给我们,让我们同他一起沉溺,感受那份落寞的情怀,这是发乎一个词人敏感心灵的深邃。

况且他寥寥数笔描画的景色,也如一幅动态画面般的精致。纳兰对月,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迷恋,月在他的词中无数次出场,或缺或圆,或晴或阴,总是相宜,称意即相宜。

这次,是“一钩残照”,应是月黑风高时候,月色黯淡,倒是飞絮很活跃,像往事一样将他笼罩,确实是恼人时候。

月光,是照进心里去了,而飞絮,也是在人心里舞,纷纷扰扰,是摆不脱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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