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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2)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少年游》的生花之笔,当属首句,“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多读几遍,总觉得与柳永的《雨霖铃》末句里藏着的情绪多少有些类似:“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纳兰说,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带着一股空空的落寞。

柳永说,良辰好景虚设,风情无人说,同样是一种寂寥。

或许词人的心,都是一朵寂寞开无主的花,哪怕周遭有再多美景,没有知音陪在身边共同欣赏,也是枉然。知音难觅,不是每个伯牙都有幸遇到子期,那种满腔心事却无人倾吐的愤懑,闷闷地憋在心里,只能诉诸笔端。词人的情绪总是满溢的,因为在现实中少有可以交流的人,所以才把满腹情怀用笔墨流露出来。只是惟许有情知,有些人,听不见词人笔下的声音,也许耳朵听得见,心听不见。

沿着记忆的路线,走回从前,一场少年游的回归,个中滋味,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纳兰将自己的词作选集,自名为《饮水词》,也正因这番道理。

少年游,算不得词人最爱的词牌,算来算去,知名的也不过寥寥几首。除去纳兰词,最著名的莫过于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露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佳人垂手明如玉,新橙饱满而色美,虽带着一股艳气,倒也有趣。据说,这首词背后藏了一个尴尬的典故。周邦彦与宋徽宗同好李师师。一次,他正在她的闺房,皇帝竟也来了,于是,这位词人慌不择路地钻入床下。

事后想起,难免觉得滑稽,于是作词留念,当然,异常隐晦。上阕写美人姿态,下阕是孤身归家,披星戴月。同纳兰的《少年游》不同,周邦彦记录了人生的一幕折子戏,嵌在了悠长的记忆里。就算后来,时过境迁,人心转变,也会一直记得,曾经的笙箫合奏,美人相伴,虽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意外。

我们知道,同一首词牌的格局,也就是字数、断句大致相同,而纳兰性德与周邦彦的这两首《少年游》,似乎略有差别,尤其是上阕。实际上,“少年游”的曲调变化多端,在词牌中属少见,后人全然不顾晏殊前辈定下的格律,添字减字,自由得很。这就同少年一样吧,受不得过多约束,总想出格,总想挣脱,闹个石破天惊才好。

《少年游》这词牌,倒是出了不少绝美句词,除了“算来好景只如斯”,“纤手破新橙”,还有“看朱成碧”。 源自张耒,宋代的青年才俊,苏门四大学士之一,也是个风流才子,喜好歌妓刘淑奴,曾为她写下《少年游》: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朱,是最热烈奔放的颜;碧,是最清新可人的色,什么样的美,能叫人心迷乱到看朱成碧?想起《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同是姑苏燕子坞的丫鬟,两种最亮的颜色,完全不同的性格。

张耒写尽了缠绵,描足了风月,可末了,却仓皇地问一句:“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少年游,哪怕路过再多繁华,也终归也归于沉寂。少年,总是经不起时光的打磨,还来不及好好品味,就已经颓然过去,只剩下回味了。

少年,只那么短短几年,却要用余生的光阴去凭吊。

毕竟,少有人能洒脱如晏殊,“长似少年时”。而纳兰,他逝在31岁的光景,31岁,离少年还并不遥远,虽然可惜,也是幸事—我们未能看到老年的纳兰再来写这《少年游》,他在没来得及老去的时候,生命就戛然而止,给我们留下了最完美的姿态。

这个突如其来的句号,虽仓促了一些,却也因为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而显得格外美丽,也格外叫人珍惜。

就算走太多的路,看再多的风景,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让自己的内心舒适安宁的地方里去。旅程和爱情,或许有些异曲同工。

你就是我心里的绝世风光,你走之后,良辰好景虚设。

只要记得他年少时候,鲜衣怒马,走过京城繁华的街市,酒楼,茶坊,红灯笼,管弦笙歌,拂去铅粉残妆,还有没有澄澈的真心,一如往初?

不识少年真面目,只缘身在少年时。其实那一路走来的沿途风光,皆因有一位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里曾与他结伴少年游。

后来,纳兰幽幽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的时候,他还是眼波流转的少年,她还是未经尘世的姑娘,那最初的爱情,开出最清新的模样,好似不会衰败一样。

如果时光,能够一直定格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心悄悄,红阑绕

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天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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