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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8)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红楼梦》第63回,众女儿为宝玉贺寿时,行起了“占花名”的酒令,八个人分别掣得了八枝签,最后一支专讲麝月。书中云:“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支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花开到荼蘼的时候,也便是春到了尽头。而“韶华胜极”,则是盛极而衰。敏感的宝玉,已感到大观园里日益悲凉的气氛,看到这些征兆,心中大有感触。

“开到荼蘼花事了”,源自宋代王琪的《春暮游小园》。荼蘼,是春天最后开花的植物,它开了,也就意味着三春过后芳菲尽,有一种末路之美。

但凡写到荼蘼,都有一种无望情绪。开到荼蘼,青春已经过去,感情已经终结,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者最刻骨的爱,即将失去。

这种一半残酷一半绝美的花,大概最与纳兰的心境贴合。这一首“谢却荼蘼”,就像开进心里的最后一朵花,从此以往,那里寸草不生,荒芜成一片蛮地。

《酒泉子》这一词牌,原为唐教坊曲,共有两种词体,纳兰采用的,是流传最广的温庭筠体。且读一首温庭筠的《酒泉子》: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率旧,断离肠。

一双娇燕语雕粱,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芳草歇,柳花狂。

字里行间,看得出来经过精雕细琢,只是太偏重于修饰,如花中柔蕊,词的内涵上就有了略微的遗憾,不耐琢磨。

晚唐温庭筠,是花间词派的鼻祖。词这种文学形式,也正是在他的手里才真正地脱离雏形,向着成熟方向发展。他的词清婉精美,对后世纳兰的词作,也有不小的影响。

纳兰喜欢花间词,曾说:“仆少知操斛,即爱花间致语”,还把与友人谈诗论词的地方,命名为“花间草堂”,一度将写词唤作“花间课”。

不过,纳兰也有自己的追求。他更推崇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花间词如玉器,贵重华美,但也正因为这样,缺乏适用性;宋词倒是适用了,却在某些方面缺少贵重,好似摆放在哪里都可以的一件装饰。

而李后主的词,纳兰以为兼有花间与宋词之美,更有烟水迷离之致。因为个人气质的相似以及纳兰的有意靠近,他的风格也以哀感顽艳的特点为主,却没有李煜那种彻心彻骨的绝望。他的词,随性而就,某次茶余饭后,某次辗转难眠,一切生活场景都成为词中素材,柔中有一股贴近生活的阳刚之气。

李后主虽然背了国恨家仇,笔下情绪也总是围绕自己;而纳兰的词里,除了自己,还有情理。人们喜爱李后主,多爱他因惨痛经历而生的悲苦;而爱纳兰,却多是因为他的词里有一种共通的、能够引起共鸣的情感。不是谁都经历过国破家亡,但纳兰能将自己小儿女情事的经历写得刻骨动人,叫人拍案叫绝,也是一种功力。

谢了荼蘼春事休,再无繁花缀枝头。纳兰开头便说“谢却荼蘼”,春尽了,仍旧是月明如洗,只是月亮也不是昨天的月亮。斗转星移,它看似不变,却又变了。月光因为百花凋落而让庭院显得尤为空旷,便少了一份迂回婉转的美。

春到了末梢,篆香已经烧到了头,灯影也遥遥欲燃尽。纳兰的《酒泉子》里,无处不透露着一股末路的美,就好比知道自己经过几多情殇、几度春秋,好年华已不剩几许,而幻灭有了征兆。

他像往常那样,在月明乌啼的夜里难以成睡,披着单薄的衣衫在庭院里消磨夜色,却又说,“休傍阑干角”。李后主也说过:“独自莫凭阑”,他的因由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两位,都是至极孤单的人,总怕独处,总在独处,好比天生就与寂寞有染。

李后主,是身在异乡又寄人篱下的苦,从高高的殿堂,一落千丈,跌落在尘埃里。而纳兰,他虽是臣子,也算得天独厚,有显赫家世,有圣主厚待,只是这些都不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置身荣华也会感觉落寞。他们,天生就带了那一副愁肠,以及水晶一般易碎的心肝。

宋代女诗人朱淑真,作过一首《鹧鸪天》:

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

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朱淑真,一个嫣然精致的女子,但同样是寂寞的。她婚后三年,因夫妇不和而毅然返回家乡,从此深阁独住。一个年仅二十余岁的少妇,青涩刚刚褪去,成熟的风情挂上眉眼,却偏偏以这样一种在古代看来大逆不道的方式,给自己安置了一个孤单的余生。

“阑干”,也是词人们喜欢用的意象,它给人身体上的依靠,却也容易挑起心灵上的孤苦。朱淑真“独倚阑干”,泪垂心伤,一面期盼一面无奈,最后,只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古代的才女,似乎都被命运薄待,尊严被打磨得薄如纸片,比如蔡文姬,比如李清照,都经历过许多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

看朱淑真,文字里堆积的哀怨和愁绪,透过繁锦岁月的迷津,仍然在悄悄地弥散。我们似乎还能听见她唇上的一声叹息,就好像穿越沧海的蝴蝶,悠然地坠落在多情人的心尖上。

朱淑真说,“幸有荼蘼与海棠”,海棠,同样是春末的作物,开得比荼蘼还大还繁盛,只是落的时候,也更凄迷。这两种花木,都是提醒,莫醉在春里,它转瞬即逝。

李煜、朱淑真、纳兰容若,这三个人,在各自不同的时代里,用各自的愁肠,深深浅浅地唱着荼蘼里的孤单和落寞。

“荼蘼谢”、“篆香消”、“灯欲落”,如果是电影,应该是黑白色调,先拍荼蘼花落了满地,零落成泥的姿态;然后,是燃尽了的香,只剩下最后幽幽的一缕烟,腾腾地上升,越来越微弱,终于消失不见;镜头再转向那盏青灯,灯油已耗尽,灯光渐渐地变小,变小,整个场景的色调也越来越暗,直至陷入漆黑里。

镜头转向窗外,只有夜色里的鸿雁犹在飞,只是,待到秋来之后,它们也即将启程,飞往南方,给北国留下一片寂寥。

也许,这荼蘼、篆香、灯影、鸿雁,便是代指匆匆在生命中路过又匆匆离开的那几位女子吧。纳兰一生,经历过几场感情,却因为各种理由而来去匆匆。

现代人的感情,最常见的结束方式,是无疾而终,从一开始相看两不厌,慢慢消耗了热情,消磨了感情,到最后相看两倦,甚至反目。这样被时光打败的爱情,没有经历过风浪,也留下心伤,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纳兰的感情,却总是要百转千回。表妹入宫,卢氏早逝,沈宛被迫离去,他生命中挚爱的几个女子,没有一个人能陪他到最后,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里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

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台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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