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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9)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情怀迥然不似出身华阀、长于荣华的“富贵花”所有,这就是纳兰才性异于常人之处。有谁如能纳兰一般,将随天子出行这样他人眼里的“荣耀”,看成行役天涯的苦差事呢?

他的身体里,流着一个劲健雄强的游猎民族的血液;他的祖辈曾经征战丛林,驰驱南北;他出生钟鸣鼎食之家,自幼生长在贵胄繁华之地,得父母的宠爱、天子的赏识。但凡常人所心心念念向往、期盼,孜孜不倦追求的,他几乎都已经拥有了,却从来无视这些所谓的功名冠冕,安富尊贵。

纳兰只想找一方沃土,未必繁华,却可以同心爱的人、投缘的友人一起把酒言欢,这,就是他想要的繁花似锦。

《台城路》,是纳兰初次扈从时候所作。第一次护驾塞外,却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欣喜和新鲜感,只有满篇的寂寞和心酸。纳兰志不在此,才会对出巡远行有发自内心的排斥吧;何况,又恰恰赶上了七夕,情人节。

对多情的纳兰来说,七夕是个重要的节日。只可惜,这一天却不得不护着天子,随着大军,一路艰难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塞北,凄凉无以言说。

白狼河,是今辽宁境内的大凌河,因为地势气候,这里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并未到深秋,却已经是满目荒芜的景象。这仿佛提前而至的秋天,让纳兰的心里更加地为远方的家乡牵肠挂肚,多想立即赶回去,兴许还可以来得及,再看一眼如花盛夏残留下的痕迹。

“星桥又迎河鼓”,是对七夕节最婉约的说法了。鹊桥之上,牛郎和织女苦苦盼了一年,终于等来了一年一度的相会。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湿云微微时候,金风玉露又相逢,人间,也该是情人欢聚的日子。只可惜,他却远在塞外,与之做伴的,只有寂寥的秋色和颠簸的行程,怎不叫人一展愁眉?

“待归踏榆花,那里才诉。”在塞外征程上,纳兰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他心里只有乡愁,恨不得立即踏上返程,倾诉对这种生活的不满意和满腔的心事。可又怕,重逢的时候,因为太多的话要说,四目相对却是两怔忡,彼此反而说不出话来,欲语还休。

纳兰也知道,随驾出巡,不是自己说归就可以归的。他的一生,都在委曲求全地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并为此忧愤不已。纳兰厌烦扈从,却一次一次地随着康熙的脚步北上南下,误了许多可以陪在爱人身边、与友人煮茶作词的好时光—这是他逃脱不掉的宿命。

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漫漫长途,自己的脚步却由不得自己做主,身后,是一路跋涉的脚步和渐渐远离的家。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是纳兰作为康熙近身侍卫的第一次出征。他从第一次就不喜欢,却比谁都了解,以后还会有无数这样漫长的日子,怕一生都要如此,任由摆布。

七夕,每逢此节倍思情,他却只能站在塞外的星月之下,惦念着家里的她,心里有一个家的梦,希望有一处安枕,把流离失所的心装进去,一生无忧。“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世间还有许多的离别,在七夕也得不到团聚,只有独自仰望碧天,遥寄相思。而那些连理枝、相思树的誓言,却已经不知随风飘向了何处。

一路跋涉,从京城出发,途经一路的繁华,羁旅的苦,他在塞外无以言说,想起家里的伊人,也同样孤单地守着闺房,盼着他的归来。两个人,天各一方,同心而离居,各自忧伤成灾,越望越无望,也只能暗自流着泪,直到天明。

七夕夜,天空的牛郎织女星,怕也要嘲笑人间的眷侣多离愁别苦吧。最好的时光,都徒然地消耗在分离里,记忆里莺飞草长,心思却渐渐荒芜。人心里的秋天,也到了,风卷残叶,寸草不生。

“夜天孙,笑人愁似许。”织女又怎会晓得,人间也会有看不到的“银河”,将有情的人分开。对纳兰来说,他面前的“银河”,是官职、是君命,也是他一生的枷锁。这条“银河”将他隔在自己的梦想之外。他的心泛滥成一片海,怨尤地看尽斗转星移,品完世态冷暖,可那些无能为力的事,始终无能为力。

纳兰从不在意权贵荣华,所以能尽情地书写风月。他看重的,是世间的自然之美以及人心里最真挚无瑕的感情。倘若不是随驾出巡,他应当是乐意周游的那种人吧,最好有情投意合的人陪在身边,一起走出世俗禁地,先去把风景看透,再去赏细水长流。

而一次次身不由己的出巡里,他心里唯一想的,只是“归踏榆花”。对他来说,身在不称意的风景里,心就在受煎熬。

他并不爱这孤单飘零的天涯,对着“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的塞外,他似乎有太多的冷寂,都涌溢出来。他也曾在荒寥的天地里,心中满是落寞地问,“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随驾出征,对他而言没有丝毫的自豪可言,不过是追随着他人脚步亦步亦趋的木偶,生命的主线被他人牵在手里,自己就失去了生机。飘零怎不可怜?原本是可以与爱人好友一起游园赏花的好时节;而如今,他却只身在天涯,独自断肠无人知。

一阕《台城路》,只是他羁旅词里的一首,兴许还是第一首,又怎一个悲字了得?静静地,一字一句地读下来,如同看到塞外霜天里,万张穹庐下,他用那只饱蘸了青墨的笔,静静地,一字一字地写出来。

岂止是悲,岂止是泣,卒读也是伤,只不过伤到极致泪似尽,痛到深处更无声。

这世界太宽,连孤单都减速变缓慢,他一路走,一路咀嚼着生就带着的惆怅;这世界又太窄,窄到容不得他心里只是一个普通文人的梦想。

纳兰的一生都在走,行行重行行,从一地走到一地,从某时走到某时,周围尽是观众。有些人中途退了场,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也有些人守到了他的结局。纵使有倾世的风华绝代、超凡脱俗,他却好像在透支着好时光,用完耗尽之后,生命就戛然而止—太过美丽,所以短暂,就像美好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

沿着《饮水词》,我们能看到他在繁华的世界里,却越光鲜越寂寞,因为揣着一颗饥肠辘辘的心,渴望寻常人家的温暖,未必奢华,但于身于心,都有朴素的温度。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正是轱辘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如梦令》

纳兰的词,是清朝文学里的一朵奇葩。

词这种文体,在两宋最盛,这跟时代风气有关。举个例子,我们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旧瓷,唐瓷华丽,美不胜收;宋瓷清雅,纤巧传神;而元瓷,不论质地,形状上多粗枝大叶,沾染了元人的豪气;到了明清时代,倒是精工细作了,可往往带着一股俗艳—颜色上,大红大绿,喜庆有余、风韵不足。

再说文体,如果说唐诗如同纯文学;宋词时代,就发展成了小资风;而元曲多调侃,类似于一群文痞在卖弄风流;明清之际,文学融合了之前数家的风格,倒让自己显得愈发没有风格。

词经历过元明时代的衰落之后,虽然在明末清朝又有了“中兴”的苗头,却少有大成者。算起来,纳兰的词独树一帜,无可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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