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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17)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纳兰的好处是,他的词平实如话,但因为情真意切,总是能够直抵人心最柔软的角落。有一些难以言传的情绪,在他的笔下淋漓地表现出来,叫人叹服。纳兰的词,是用来细细地追究的,字字句句都有他独特的味道,就像一杯陈酒,越是品味越是香醇,那股香气,绕梁三日都散之不尽。

这一首《浣溪沙》,就是需要细细去品。“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以“花瘦”来写“人瘦”,几乎成了一个传统,其中最得力的一位就是李清照,“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点绛唇》),“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大多数此类诗词,都是以花来衬托人;而纳兰,有点反弹琵琶的味道,他把花放在了前头,要想知道江边的梅花瘦消了几分,去看看伊人翠罗裙中愈发纤细的腰肢便能知晓了。好似更关心的是花而非人。此时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寂寞空庭,香残寝冷,如何不叫人憔悴呢?

纳兰的词很有“味道”,因为他总是花很多笔墨在写花香,写博山炉、沉香屑,写鸳鸯盘香,这次是麝篝,一种燃烧麝香的薰笼。可以看出,纳兰是个讲究情调的人。

纳兰也算是个尤物,长在官场之中,也能成为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或许他的慧根原不在社稷上,所以我们所知道的纳兰性德,并不是顶戴花翎的铜臭官人,而是麝香醇厚的绝代词人。

作为世代为官的士人,纳兰入世极深,但他向往的却从来不是朝堂和富贵,而是温馨自在的生活。在康熙身边多年,他看尽了清廷里的党派之争和政治倾轧,充满了厌倦,想做的事不能做,不想做的事却必须天天做,在喧嚣的朝廷中,像一只被囚禁的鸟。

他一直对这样的生活不敢苟同。侯门大院,红门高墙,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个禁锢了自由的牢笼,把人锁在里面,徒然耗蚀青春年华。

“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这一句,大概就是纳兰身在官场的自身写照:即使门外有再好的春光,我也提不起开门赏玩的兴致,倒不如一个人独自倚靠在竹林之畔,感受春天傍晚的微寒。

不开门,是纳兰对权贵的态度。外面是尔虞我诈,蝇营狗苟,是纳兰不屑于染指的世界。他把自己关进门里,关进诗文的天地里,即使孤单,但干净纯粹。他有一颗澄澈明亮的心,从不染尘埃。

当然,还是会有“凌寒独自开”的寂寞。“枇杷花底校书人”,末句看起来似乎有些突兀,其实大有含义。唐朝诗人王建曾有作一首《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教春风总不如。”

纳兰的“校书人”,王建的“女校书”,其实都是指唐代的女诗人薛涛。

现在,“才女”的称号泛滥了,在博客空间写个无病呻吟的日志,都会被冠以“才女”称号;而古代,这两个字却很是难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贯穿了几千年。女子,似乎就应该对镜贴花黄,修炼三从四德,舞文弄墨的事,轮不到她们插手。偶尔出几个女才子,也都命途多舛,薛涛也不例外。

薛涛的悲剧,早在出生前就开始了。她的父亲薛勋,原本在京城为官,奈何恰恰遇到“安史之乱”,唐明皇都带着杨贵妃逃了,更何况这些臣子,各个仓皇地自寻出路。薛勋带着大腹便便的妻子一路逃亡蜀中,不久,妻子诞下一女,便是薛涛,取字洪度,寓意她是度过了惊涛骇浪的洪流之后降生的,希望她一生自此风平浪静。

薛涛自小聪明,八九岁就能作诗,只是薛勋早逝,她沦为乐籍,却做了歌妓。薛涛多才多艺,与那时的许多知名诗人都有往来,名噪一时,当然,是非也多起来。不可否认,薛涛有才,但“才”这个东西,对女子来说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上加霜。古代的女子,美貌、才华、性情,任你再十全十美,也不过是为自己增添一份被观赏的筹码,少有人会真正地尊重和珍爱。

当时的中书令韦皋,曾经欣赏薛涛的文气而准备提拔她为校书郎,却引起争议一片,只好作罢。但是,“女校书”的名号,却渐渐地流传开来。薛涛的家门口,种了几株枇杷树,人多以“枇杷花下”形容她的住处,后来,“枇杷巷”就成了妓馆之雅称。薛涛一生,就是被“才女”和“妓女”这两个称号所累,她几经沉浮,爱情上也屡遭打击,还曾同著名花心文人元稹有过一段情,无疾而终。

虽然有不同的经历,但纳兰与薛涛,那种寂寞且身不由己的感觉是共通的。纳兰是喜欢那些个女才子的,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

这首词,似是写给沈宛。沈宛,是纳兰柳暗花明里遇到的另一位红颜知己。卢氏死后,爱情成为栖在他心头的睡美人,再无人可以唤醒。而沈宛,用她的才气和温柔,叩响了纳兰紧闭良久的心扉。睡美人悄悄地,似乎就要醒过来,二人虽然遇到很多磨难,枝分连理,聚少离多,但终归是互相慰藉,给过彼此温暖。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沈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一首好的词,是有“词眼”的,也就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是整首词的招牌。如果说那一首《木兰令·拟古决绝词》的“词眼”是首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这首《浣溪沙》的“词眼”,便是末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谓纳兰一生情痴的总结与概括。他之所以这样恋旧,这样孜孜不倦地追忆,正是因为一直在怀念着当时的寻常事。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唯独一些寻常温暖,因为细微而显得乏善可陈,总是被忽略,从未被惦记。

人生里的不愉快多是由此,拥有的时候并不晓得贵重,从未去珍惜,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那些得不到与已失去的事。等到翻然醒悟,才发现为时已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当你隔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个人的时候,或者与许久不见的人叙旧的时候,总是在回忆那些寻常的小事。一起读书写字,手携手走过一条熟悉的街巷,他每天与你说晚安或者叫你起床,所有的嘘寒问暖,在那时看来无比寻常;可当这一切都沦为过眼云烟,你才知道,这也是回不去的珍贵过往。

我的一位好友,曾对我提起一件小事。她半夜容易口渴,次次推醒身边的爱人,他就顺从地去给她倒水、吹凉,再喂她喝下去。后来,爱情无疾而终,两个人还是分道扬镳。隔了许久,他身边有了新幸福,她还在流浪,有一夜又口渴难耐,一时鬼迷心窍,竟打了电话给他。

她说,我渴了。他在电话那端答,那我去给你倒水。说完二人各自失笑,可他不会知道,她忍住了哽咽,却忍不住滚滚的泪水。原来,更渴的不是口,是心,是对回不去的从前的渴望。

纳兰对妻子,也是如此。当佳人已逝,恩情不再的时候,只留下他一个人做了回忆的追随者。他从来没有将她忘却,生活的点点滴滴,拥有的时候那么轻;现在却突然变得沉重,层层叠叠地压下来,让他不堪重负。

该是如何一种痛心感觉,他们曾共同经历过一段好时光,奈何总是短暂,想珍惜的时候,才明白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都忽然变得遥不可及。想追,追不回,想念,念到锥心刺骨。

往事是一把刀,越是美丽,就越是锋利,刀刀都砍到现实里,你的心已经血肉模糊。越是追忆,却越是负罪,当时只道是寻常,竟不曾仔细地品尝,而今连余味都不留,空余心中一腔填补不了的缺憾。

流光过尽的他,已经有了沧桑模样。西风独自凉,他孤身一人站在萧萧寒秋里,看黄叶纷飞,如铺天盖地袭来的往事。小轩窗旁,再不见他与她斜靠共赏景光的身影,再不闻耳鬓厮磨的小情话。

上阕,多像画家笔下的一幅苍凉图卷,秋意袭人,背景寂寥,那个站在记忆深处的人,他一直都在。只是往事里的旧人旧事,已经荡然无存。“沈思往事立残阳”,平白的句子却有不平白的情谊,正是欲语还休时候,再找不出华美的语言来诠释心中情谊了。

而这些看似简单的字句,用来追忆“只道是寻常”的当时,不正称意么?

人成各,今非昨,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他也只能独自面对着日薄西山,怕人寻问、咽泪装欢。沉思的人,表面是静态,内心却是汹涌的动态,这世上唯独回忆最能憔悴了人。

纳兰也曾自嘲自艾地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他是惆怅客,又是断肠人,一生都在哀愁,往事饱满,现实却干涸。

情路苦,官路愁,人生之路走得颤颤巍巍,纳兰看似惹人羡慕的一生,其实却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断肠声里一次又一次地忆平生,也唤不醒尘封在岁月里的往时人事,失去的永远不再得。

若早知如此,我定在仍能触碰到你的时候,多珍惜你一些。不要频繁地出巡扈从,不要庸碌的官场应酬,只陪着你,二人执手相看,将好日子放缓,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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