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起头来——你真是戈管教的同学吗?”王冬来凝视着白漠的脸,竭力在上面搜寻捕捉着什么。
“嗯。”白漠冲着那嘴里少了一颗门牙,舌尖时不时探出唇外并吐出一些虚无的什么,同时又像是在抚慰另一颗落了单的门牙和那空落落的牙床的王冬来低声应道。
“戈管教今天休息,等明天戈管教来了要不是——”
“是真是同学,是……”白漠几乎就要说出姐姐是戈管教的同学了。
“在这儿认识谁都没用,只有本号的包号管教才有面子——你家管不管你?
“嗯,俺家,管呢,管我呀!”头脑本就仍处于昏乱中的白漠被王冬来这莫名其妙的盘问弄得越发困惑了,于是本能地应道。
“知道现在是什么改造不?——‘经济改造’,家要是不管,你就彻底‘死屁了’。”王冬来的脸上露出了戏剧性的笑,右手则以收敛到微小极限的姿式捻动着拇指和食指。“家里能管是不?”王冬来不放心地又一次问道。
“嗯,能管。”
“能管就行,到这里来别撒谎,要是过两天上不来钱,你可就死屁了——明天戈管教提你时出门先蹲下,让你走你再走;到管教室后先蹲下,让你坐你再坐。管教问你什么好好说,别撒谎;问你号里有来钱的没有,你就说没有;问你号里有打架的没有,你就说没有;问你用什么,你就说刚来没有衣裳,让家里投点儿衣裳再投点儿钱;送你回来时,要说谢谢管教——能记住不?”
“能。”
“还有什么没说到的没有?”王冬来沉吟着把脸转向板铺上问道。
“差不多了。”坐在靠墙一排最后面的老于转过脸来答道。
“行,就先说这些,等想起什么再慢慢告诉他——先上去吧——让他先坐在丙柱后面。”
“谢谢王哥。”白漠谦卑地向大他不过十岁,中等偏高的身材和无可挑剔的五官中都透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坚硬与粗犷的王冬来俯首致谢道。
“爬着走。”
白漠站起身,刚迈上板铺又在老胖子的低喝声中伏下身去。
“新来的,王哥没给你‘走过场’,心里有点儿数。”坐在后面的老于对刚坐下的白漠提醒道。
“嗯,谢谢王哥。”白漠转头对在小铁窗边躺下去的王冬来又一次感激地俯首致谢道。
“三天内把监规背会,这可不是我让你背的,是管教让你背的;你要是背不会,我就得挨收拾,我要是挨收拾,你想想你能不能好过——老胖子,把监规递给他。”王冬来略欠了一下头说道。
“是,王哥,我一定背会。”
“新来的,到这里就老实儿待着,别多事儿,别装相儿,要不干死你。”隔了一会儿,老于在后面说道。
“嗯,是。”白漠转头向那身材矮小,高高突起的眉骨下嵌着一双淡黄色鹰眼的老于应道。
“新来的,有什么事儿跟王哥说,不许跟别人嘀咕——坐板时不许说话不许回头——一天放三遍茅儿,平时要想放茅儿先向王哥报告。”隔了一会儿老于在后面又说道。
白漠还是第一次听到“放茅儿”这个词,凭直觉便猜到指的一定是大小便。“是。”那刺痒灼痛的下身令白漠险些脱口而出,我尿频。白漠倍感忧虑地转过脸,朝着那左脸颊上有着一指来长的刀疤(脸颊因此而深深地塌陷),并随着脸颊神经性的抽搐而不时跳动的老于又一次应道。
“新来的,进来了就老实待着,别事儿,要不干死你。”隔了一会儿,老于在后面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道。
“是。”白漠越发无法抑制地战栗着应道,只是他那无法抑制的战栗已不再是来自老于那不厌其烦的威吓,而是他那光赤的上身迫切地需要些什么来遮挡一下,虽然刚刚入秋,但他那虚空的身子早已是不胜其寒了。
“新来的,坐板时腰拔直了,不许说话,不许乱动,要不干死你。”
“是。”白漠下意识地把那本已挺直到了极限的身子又向上提了一下。
“过去的监狱押的都是一些绿林好汉,现在这监狱可好,鱼鳖虾蟹、山猫野兽,什么鸟都有,都是一些半马不驴的!”王冬来不无感慨地冲着墙角吐出了一口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