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常行路的人经验老到,车把式说后日早上能到,也就真的到了——为此知兰多算了他一些车钱,当做是补偿耽搁的那几日。
才出了大车店就有人力车上来拉生意,知兰让明蕙先上了车,自己则上了另一辆,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还是吩咐车夫:“莫家大院。”
其实她另有地方可去,但那大院里住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回来了,总要去报个平安。
很快人力车就在青砖高墙的大院外头停下了,明蕙先撩开车上的纱帘,冲着门口正扫地的半百老头喊了一声:“吴伯。”
“哎哟,大小姐回来了。”老人回头一看又惊又喜,赶紧冲门里一喊,跟着忙不迭地上前替明蕙提箱子,可随即他看见另一辆车上下来知兰不由得一愣,隔了一会儿才嗫嚅着小声说:“知兰小姐。”
说起来她是姐姐明蕙是妹妹,可只有明蕙是这家人的小姐,而她……除了姓莫之外,她又与这大院有什么关系呢?
知兰这样想着,嘴角噙着苦笑。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外头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也算小姐,老吴你这不折她的福么?”身后——有些粗嘎的声音,说着令人不快的话语。
她一时间僵住,倒是明蕙先看不过眼,“大哥你胡说什么!”
莫明成一身灰绸的长袍,手上提了个鸟笼子,眯眼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小妹,“说什么,实话!”他绕到知兰面前来,“怎么,不说话,装斯文呐?”
他身上的气味薰得知兰退了一步,她知道那味道——是大烟。
看来这同父异母的所谓兄长又多了一项恶习。
“我不过是来向莫老爷请安,莫大少爷别想多了。”用生疏的称呼划出界限,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与莫明成这个人有什么牵扯——
自年幼时,他指着自己被迫成为外室的娘,学着莫夫人的口气大喊骚货时就决定了她对这个人的厌恶。
明蕙与他虽是一母所生,但在她心里着实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佣人们陆续出来迎接明蕙,而知兰在说了这一句之后便自己提了箱子,目不斜视地往院内走。
只是身后莫明成还不甘愿闭上他那张嘴,“哟呵,读了两年洋书长进了,怪不得老头子说不会白花了钱在你身上……”
她微微皱眉,心下很不喜欢这句话。是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今日情况的反常,让知兰更加肯定了刚才莫明成的那句话事出有因——她才进入花厅,就看见自己的爹也就是莫老爷脸上挂着笑坐在主位上,见她来便要佣人给她上茶,口中还是不一般的称呼:“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小姐上茶!”
她几时真成了莫家的小姐呢?可是爹这样示好,她没有冷脸的道理,于是放下箱子上前轻轻叫了一声:“爹,知兰回来了。”
“你和明蕙都平安就好。”莫老爷下巴上的肉随着说话的动作不住地抖,知兰不由得想自己去念书的这两年爹发福得厉害。
“这次爹将我和明蕙叫回来,可是有什么事么?”她仔细斟酌着字句问道。
“呵呵,没什么……你们两个姑娘家离得远了,就是想把你们俩叫回来见见,将来嫁了人,想见都见不着咯。”莫老爷呵呵一笑,看似轻松的闲话家常,知兰却从中捕捉到了一点。
“爹,谁要嫁人?”她笑着问,心中却是莫名的有些发冷。
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问题,莫老爷一怔,片刻后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知兰啊,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爹是真不舍得把你嫁出去啊。”
她端起茶碗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茶水泼出了些许,烫红了手上的肌肤。
可她一时间竟感觉不到那灼热,只是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
果然,是祸躲不过。说起来莫家在平县也算排的上号的富户了,莫老爷多年经商做的是木材生意,虽然这些年时局有些乱,但对平县这小地方倒没有太大的影响,莫家的生意很不错,前些年听说还吃掉了附近一些小商号。
可是对于莫老爷来说,生意与钱财,总是嫌不够多。
知兰一直都晓得自己的爹虽不算为富不仁但也所去不远——她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娘待字闺中的时候本早订了亲事,却被他硬逼着做了外室,受大房夫人多年欺压,年纪尚轻便积怨成疾早早的故去了。而这些年来她所受的白眼也不在少数……
所以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她也明白按照爹的为人行事,那是极有可能答应苏家的条件的——
苏家,是云城的木材商,似乎从多年前就与莫家有了生意上的来往。
“苏二少爷是留过洋的,爹也见过本人,那可是极有学问的一个人,人才也生的好,你妹妹能攀上这门亲可是不容易啊。”
花厅里,一开始莫老爷说的是明蕙的婚事,她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才弄明白这件事与自己的关系。
“他呢还有个大哥,虽然是庶出人也钝了点,可也实在啊,我寻思着你也不小了,和苏大少爷可不是正好匹配么,咱这就弄个双喜临门,于是我就和苏老爷这么一提……”
爹所说的话是十分寻常的,任何一户人家的父母或许都会这样对待嫁的女儿说,只是那避重就轻的言辞令知兰起了疑心。
她对苏家没什么印象,但曾经也在出入时听到过下人们一些零散的闲言碎语,此刻再细细回想——
“爹,那个苏家的大少爷,是个傻子吧?”
她直言不讳地问。
随即莫老爷的反应让她彻底明了这件事中所含的阴谋。 “砰——!”知兰几乎是用踹的力道打开了小宅的门。
小宅在十尺巷的末尾,是当初爹拨给她们母女唯一的产业。
她看了一下屋子里面的情形——地上有不少灰尘,也没有脚印,四下里的家俱也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很好,没有遭宵小之徒入侵。
宵小之徒……
现在,想到这个词她便会想起那个人来。
记得娘说过这叫牵挂,牵挂上了,就难办了。
放下行李,知兰走到同样积了一层灰的神龛前,掏出手绢将神龛里的像框抹了抹,看那相片上年轻却有着隐忍神情的女人对自己微笑,她从边上拿起一柱香吹去灰,划了洋火点上,恭敬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
“娘,知兰回来了。”
她笑着这样说,想起很多年以前她每次回来都会对那个妇人这样说一声,想起那妇人浅浅的笑容和哀伤的眼神。
娘一直郁郁寡欢,她被迫接受了命运。
于是知兰又想起方才自己满怀怒气离开莫家大院时爹在身后的喊话——
“臭丫头,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很可惜,她却不是娘,不会屈从,不愿屈从。
看着香头忽明忽暗,知兰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明白自己不想嫁去苏家与一个傻子成婚,她明白自己想要的是完成学业,是自食其力。
她还想,能够在这个苦闷的夏季之后,于金秋红叶如火的北平,赴那一会之约。
再一次,与那个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