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未下雨了,平县的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土,车马往来就扬起一阵尘烟。这天早上知兰到莫家大院的时候吴伯正往地上洒水,老人眼花没看见她过来,一不小心水就溅到了她的鞋面上。
“呀!”知兰轻呼了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吴伯吓了一跳,赶紧过来赔不是。她则笑着说不妨事,推拒了老人的殷勤擦拭,径直往大院里去。
“知兰小姐。”才走进二道门,旁边就有人将她叫住了,她回头见是爹的通房大丫头红绫,平日里对其他下人都是拿下巴支使的,今天倒是恭谨的很。
“莫老爷在么?”外人面前,她就不装那一份亲热了。
“老爷有客人,请小姐往偏厅等一会儿吧。”红绫说着的叫边上跟着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带小姐去。”
其实这大院虽然知兰不常来,但偏厅怎么走还是知道的……何必多此一举呢?她又觉出蹊跷了。
想是怕她闯到花厅惊扰了客人。
再看红绫手里那个托盘,那对青花山水的盖碗她知道是明代的古董,爹不会轻易拿出来待客。
是谁呢?这么一大早便来拜访,还得藏着掖着的尊贵客人。
越不让她看,她越想看。
于是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跟着小丫头去了,进了偏厅,她说了一句口渴,小丫头立刻说这就给倒茶去。知兰看着她走出了门,立时往窗外一翻,进了一条偏道,左折右绕,最后拐进一条小过道里,相准了窗子翻进去,果然听见外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说起来小的时候也是曾在这里住过的,为了躲避莫明成的欺负,她什么犄角旮旯没钻过呢,要不惊动别人翻进花厅里间,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走近门边,仔细倾听外间的动静。
“华先生请。”是莫老爷的声音,知兰一听倒有些意外——原来不是苏家来了人。
既然只是寻常生意她顿时便没了兴趣,正想离开,只听外间里那个客人开了口:“莫老爷客气了。”随即是取杯开盏的声音,只听那人似乎啜了一口茶,赞了一句:“好茶。”
“华先生是走南闯北做大生意的,我这里的茶是献丑了。”莫老爷客套了一句,有些耐不住了,“不知这次华先生来我府上,是有何贵事?”
爹就是这样心急……知兰皱眉。
客人轻笑了一声,“我这次来平县是想找一个人,不知道莫老爷有没有线索。”
“哦?”莫老爷的语气似乎十分疑惑。
随即知兰听见什么东西摆到桌上的声音,然后是那客人开口:“我有一位姓叶的朋友,想找一个名叫郭凡的人。”
“砰——!”清脆的撞击声,什么东西碎了。
“你、你……”是莫老爷惊恐到颤抖的声音,即便有一墙之隔,知兰还是感受到那种未说出口却浓重非常的恐惧。
到底还是有些关心的,而关心则乱。在意识到自己该怎样做之前,知兰已经掀开隔断内外的帘子,闪身到了外间。
莫老爷见了她着实一愣,而另一个投来讶异目光的则是那位客人。
知兰看着他,嘴角无法抑制地溢出了一丝苦笑:“叶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她头一回这样称呼他,十分亲近,却又带着不可避免的猜疑之心。这天早上莫家大宅的客人来去匆匆,当佣人进花厅去收拾东西时只看见莫老爷面如死灰,坐在主位上唉声叹气,地上是他平日里最钟爱的明代青花瓷盖碗——已经成了一堆碎片。
一旁,知兰则是低着头,默默不语。
其实到现在为止,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刚才叶怀言见她出来,开始时讶异,随即就冷了脸,最后却又笑起来,然后就那样笑着告辞了。
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而爹从刚才瘫坐在太师椅上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爹?”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轻轻喊了一声,莫老爷却没有反应,她再喊一声结果相同,再看莫老爷口唇抖动不知在喃喃什么。
她皱了皱眉,再靠近了些,才听明白那是一句十分不祥的话——
“冤有头,债有主……”晌午,知兰从莫家大院返回十尺巷,莫老爷突如其来的反常搅乱了整个莫家大院的安宁,她不想面对众人没完没了的询问于是瞅个空溜了出来,可是一路行来,早上听见自家爹爹口中喃喃的这句话却如一片阴云,在心头萦绕不去。
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冤谁的债?
“吱呀……”十尺巷的房子有些年头了,推开大门时只听刺耳的声音,知兰进了门,回身上了门闩,再转过身,却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叶大哥……”她片刻怔忡。
“有客远来,你可请我喝茶么?”叶怀言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水是滚水,茶是陈茶,杯子也只是寻常的粗瓷大杯,但是叶怀言毫不犹豫地捧起饮了一口。
“不怕我做手脚?”知兰轻声问。
“你爹对你说了什么能让你对我做手脚呢?”他向她笑了笑,“看看这屋子,我知道你过的不如意,你爹并不疼你。”
她想他知道的不止这些,她与莫家的关系在十尺巷人尽皆知不难打探,以他的本事,恐怕现在连她的生辰八字都已问到了吧?
“纵然不如意,总是血脉至亲。”她的叹息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叶大哥来找我爹,究竟为了什么事呢?”
“寻仇。”
“谁的仇?”
“父仇。”他紧紧纠结了眉头,“你爹当年叫做郭凡,是我叶家的下人,却为了谋财伙同别人害死我爹,虽然只是从犯,可叛主背恩,你说该怎么办?”
“父仇不共戴天,”知兰轻声道:“叶大哥要做什么,我自然是拦不住的。”
“好。”她这样说,他心下竟觉得松了一口气,“该说的说完了,我该走了。”
她送他到小院的门口,替他开门,只是一直低着头,蹙着眉一言不发。
他跨出门槛,她正要关上门,忽然叶怀言伸手一挡抵住了。“知兰……那时,我是真的想去北平找你。”
开城郊外的小路上,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心,期待着与她的再度相逢。
可是天意呵,谁又猜度得到?
“我知道。”她依旧低着头应话,口气好不黯然。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她抹平眉间那道浅浅的褶皱,“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问,你不要插手……明白么,这样……”
他话未说完,只见她抬手格住了他的手,随后轻轻一推,他不曾防备被推得后退了几步,随即只听“吱呀”一声——
门合上了。
叶怀言怔立了片刻,这情形——
他是吃了闭门羹?
想到这点,他除了苦笑,当真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