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家钱穆先生就晚清政象发表他的卓见:“晚清之季,其病入膏肓,非轻易所能拔除……统治至三百余年,其对我国家社会文化生机之束缚与损害,固已甚矣。然中国以二千年广土众民大一统之局,王室为其客观之最高机关,历史沿袭既久,则骤变为难。”加以贪渎奢侈之风大盛,财政积亏累累,政界中略有一二真知灼见之士,他们的变法要求亦触动上层利益而搁浅。朝廷即使到了寿终正寝之日,仍免不了最后的挣扎,做回光之返照。前代赃吏,多于朝堂杖杀;而当清朝,章太炎先生指出:“多尔衮以盗嫂为美谈,玄烨以淫妹为法制。”“官常之败,互相什保。以官为贾,以法为市,子姓亲属,因缘为奸;官邪之成,为古今所未有。”
真正是入木三分骂亦佳啊!
观照章太炎的呵斥清廷。太炎先生一定是痛彻肺腑,乃从根柢上这样予以痛骂。多尔衮盗嫂事,史籍备载,张煌言《建州宫词》有谓:“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又云:“掖庭又闻册阏氏,妙选霜娃足母仪。”皆指其事。多尔衮系努尔哈赤第十四子,福临即位时年幼,他以皇叔身份执政,独揽大权,史称摄政王。福临(顺治皇帝)的妈妈(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下嫁给他。
多尔衮入关之初,与南明残朝决战,曾修书赉大学士史可法,有谓:“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感之。”语多轻慢。史可法以阁部资格率部守扬州,兵败被执,多铎诱降不成,乃杀之。多尔衮早先在关外时,借酒浇愁,胸无大志,且形容枯槁,博尔济吉特氏以询其故,招之留宿,谈后竟夕,嗾其大争天下。次日多尔衮精神焕发,所向披靡。明末兵部尚书洪承畴松山会战失利被俘,后更成为汉奸,多尔衮的嫂嫂出力亦剧,因她“姿色冠于虏中,因伪为侍婢,遣之以往,密携人参汁焉。洪闭目,面壁泣。妃劝之,初不省,妃即以壶承其唇,情态宛转,洪不得已而饮之”。甚矣,不惜以国母之尊为洪伴宿!一介女流能颠倒鼓舞豪杰如此,且左右历史偶然性,其魔力亦大矣。章太炎先生的痛骂,盖源于此,玄烨淫妹不知出处。对此,许啸天先生是另一种解释。
许啸天先生的《清宫十三朝演义》则谓玄烨(康熙帝,顺治之子)与其姑母(顺治胞妹)乱伦。玄烨姑母只大他五岁,小时候常就一处读书做诗,从耳鬓厮磨到做出风流事体,后为玄烨封为淑妃,满朝文武均极诧异。
专制实体的朽坏,无论内外因,总不能维持其命运于永久。当时清兵南下,令明帝国解体。后则混杂通婚融合之。但他们当时汹汹而来之际,无论明朝怎样腐朽,他们前来,却并不是推翻专制、打击腐朽,不过是乘其危而遂其欲。
当庆亲王奕劻秉权期间,其党羽如耆善、良弼、载洵、铁良、荫昌等,都握有生杀予夺之重权。当政贪婪,群小嚣嚣,敛钱的名目,也越来越多。如当时江苏的上海道台,每年须贡银十万两,名目是慈禧太后的脂粉费,各省若抚台以下,藩、臬两使,到位即须交纳五万元,唤作衣料金……至剥无可剥时,索性大开贿赂之名,公开标价售官,若知县五千元,则知府一万元,按官职上升而递增,只要钱财充足,乌龟、强盗也可即刻上任,行政终于窳败到不可收拾。要说清廷的覆灭,在其自身,庆亲王也真是一个拆台的大主角。
专制政权日渐腐恶,若无异议者的异动,则离宪政愈远,以其机制先天排斥异己。即晚清庞大的官僚机器而言,不是一个正常的阶层,而是一个垄断权力的结构,它不会给社会上任何非吾族类的势力放权,也不会给其阶层内的异己分子让出半分权力。在其本心深处,问题不是什么社稷、国族,也不是什么道德、道统,当然,更不会是什么人的价值,而是权力的占有攫取,这是它实施专制暴虐,无法无天的全部基础。
清朝末年,人民所受压抑,业已达于极点,而大众的生活情形又如何呢?国人中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神经混沌的多数驯奴既呻吟叫唤于无地,又视威权炎赫之专制魔王若神圣不可侵犯,而己身的膏血日渐干枯以至于无;当智识先进被绑入法场,犹蚩蚩嬉笑作壁上之观,索解不得,则以为其人神志未昏,利益不获,何以不惜七尺身躯而与衮衮高官相抗衡?积代的压抑,令其犹如傀儡,即便不受直接卡压,亦会自动争做奴才,既是弱者,又为畜类,面对本国的专制,外国的侵迫,显示出既愚且怯,既劣且蛮的丑陋面貌。即在智识阶层,也有不少人“待毙可怜还束手,图荣不耻尽低头”(徐自华诗),随波逐流,毫无是非可言!清廷的颟顸治世者其政治密码又属麻将之道,没有双赢的内在肌质,有的只是“自己和不了,也不准别人和”的劣质文化,表现出对外死要面子,对内不要良心的血腥人格。李叔同的友人曾写了一首感切时事的诗给他:“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时在1900年前后。而当短期内不能改变民族气质之际,时势自然要求智识先进必须尽快对国民前景做出回应。民气既乐观可言,奋进而起,从事狙击暗杀,以期陡然连续震动,也就是他们求索民主,改善国族劣质的历史任务。历史机缘中定格的种种事实,证明了这批知识分子中的英豪烈士,确为国人中不可多得的贤人精英,是最有头脑的人中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