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异域途上

日月:源于异域的哀乐心情 作者:马家辉


《日月》和《明暗》是我的第十本内地书。之前在内地出书都是先有了台湾或香港版本,才轮到内地版;繁体版是“头啖汤”,简体版是“后来居上”。然而到了二零零八年十月底,我开始改变策略,在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书内文章绝大部分在香港未曾结集,故算是全新的书。《日月》和《明暗》亦是如此,其中包含了我十多年前所写的“博士生手记”专栏,亦即梁文道所指的我的“成名作”,这批稿子我一直没想过出版,如今以简体形式呈现,自己重读,宛如前世今生再见故人,不太认得自己的年少容颜了;而如果这批文字能够取得内地年轻读者的喜欢,便必只因,不管相隔了多少时空,青春的焦灼与彷徨其实都很相近。

本来打算在上海某书店跟梁文道搞一场对谈,他也有新书叫做《我执》,一起打书,一起推广,声势可大而气力可小,“投资报酬率”应该不错。我毕竟是精明势利的香港人。

然而在活动筹备期间,出了问题,必须喊停,理由有点可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梁文道曾在该书店举办过一场签书会,出席群众太多了,从地面排队挤站到三楼,不仅占住了书店的卖书空间,更把书店地板压坏了,热烈情况跟阿Rain到北京开演唱会不遑多让,粉丝秩序接近失控,把书店负责人吓怕了,担心在此流感恐慌期再聚集人潮,分分钟出事,乃亮红灯,容后再议。

因太红而闯祸,梁文道此番遭遇可以成为中国现代出版史上的一个有趣注脚。

梁文道化- lisation

梁文道近两年已从“香港的梁文道”变身为“内地的梁文道”了,弃港求生,他是特区文化界的最成功范例。我贪心,决定有样学样,所以二零零九年五月跟他一起去了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替香港书展做宣传,也顺便替自己的《日月》和《明暗》打书,其中一场对谈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举行,叫做“卖纸二人团”,那其实是我从一篇内地的博客文章中借来的好玩潮语,特地在此说声多谢。

二零零八年,梁文道在香港报刊上写过《一个最后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表示把工作重心转移北上,理由之一是他觉得已经没有太多东西可为香港贡献。我曾以此对他数落一番,说香港当然还有很多事情可让你贡献,只不过内地有更多的东西让你去赢取,所以你便懒得再理香港。没料到,两年后,我亦愈来愈“梁文道化”了(我创造了一个英文新词: 梁文道化- lisation), 香港和内地的一推一拉,确令我们有了不太一样的取舍抉择。

幸好香港仍有太多人才,走了几个,其实也无所谓了。

唯一遗憾的是:由于我在提供文章和照片上有所拖延, 两本书的出版日期皆须押后,变成了作者来了,书本却未现身。但认真而专业的出版社印了好些“试读本”在座谈场地派发,从封面设计到内文编排都是我喜欢的,而且试读本一定是“限量版”,我竟有了属于自己的“限量版”作品,不能不算“因祸得福”。

先有书名,后有书

应该是先有书,后有书名;抑或是倒过来?

在我而言,相当肯定,往往是书名先行;《日月》和《明暗》便是好例子。

二零零九年初当我把《他们》一书的稿子交给出版社后,立刻对R说:我打算再出两本书,《日月》和《明暗》,不为什么,只因觉得书名好听。

喜欢这两个书名可能是为了字词之间的影像效果,定眼凝望显示于电脑屏幕上的日月明暗,仿佛看见了天地幻变,若隐若现,闪闪烁烁,似在对我说话,却又像诱惑我对他们说些什么。这四个字,有故事。

瞄准了书名,便须开始寻找内容。

《明暗》比较好办,从书名浮现之初,我想到的便是一些跟电影相关的观赏笔记,这我早已写了一堆,难不倒我。尽管我不认为有任何人有资格垄断“影评”的定义,可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稿子叫做“影评”,因为它们根本不以评论电影作为主要的书写目的,我只是于看电影之前和之后,想到什么、感觉到什么,便写下来,主要目的还是帮助自己整理观影思绪,自问善忘,若不快快把闪过脑海的念头用抢劫的速度记录下来,隔不了一两天便必忘得一干二净。善忘的人是应该多动笔的。

《日月》的内容令我稍感头痛,需要好好构思,看在日月之间在书页之上应该承载怎样的文字。其后经过辗转剪裁和跟出版社多番商讨,终于有了这样的一本书。这本书收录了两批稿子,内容都涉及“在路上”的异地体验,但写作时距相差几达十五年。

第一批稿子是在美国留学攻读硕士和博士课程时所写的随笔杂感。在执笔的那年头,大约是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六年间,有时候身份是学生,有时候身份是助教或讲师;有时候在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有时候在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有时候是春光明媚,?时候是风狂雪暴;有时候是情绪亢奋,有时候是意志消沉;有时候挫败,有时候顺遂;有时候狂傲,有时候自怜……而不论当时怀抱的是什么情绪,我都借每天撰写报刊专栏之便,将之记下,如同拍照的snapshot,把零碎的生活片段锁定于小方块的小框框内;一来赚取稿费养妻活女,二来方便日后重读重温,犹如翻览一册放在抽屉的相片簿。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在从香港往广州的路途上,在九广直通车的餐厅内,梁文道曾经问我如今怎样看这批稿子,我笑答,写作的时候甚有使命感,极想把留学生活的点滴喜怒跟香港年轻人分享,让他们也明白,世界太大了,学问太美好了,千万别把自己困在小城。十多二十年后重读旧作,使命感当然早已大江东去浪淘尽,留下来的只是很私密的影像记忆,如同一册旧相本,写的虽是文字,但一读文字即在脑海中浮现当年异乡的每幕情景,把它们以一种叫做“书”的形式出版,只为怀旧和纪念。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日月》收录的第二批稿子是二零零八年八月至二零零九年五月的游历经验, 中国的上海、苏州、北京和澳门,英国的伦敦和牛津,德国的汉堡,马来西亚的新山和槟城,日本的大阪、有马和神户,虽然都是来去匆匆,然而都是深有所感,旅途中的遭遇与联想,无论是平凡或奇巧,都是真的,而它们的性质跟我的另一本书《死在这里也不错》大致相同,都是不折不扣的“游记”。我是年纪愈大愈喜欢旅行,停不下来了,往后仍必继续把行旅经验写下,或许,仍有机会继续出书。而真正可感可幸者乃,在或此或彼的路途上,有R为伴;十多年来,日月明暗,她都没有缺席,充满勇气、智慧和包容的一位女子,动人之处自远在书和书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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