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时我还只是一个7岁的孩子,许多事情在后来都被岁月消磨得模糊不清了。但是在这两年的快乐时光中,有一件事情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清晰而深刻的印象。在我懂事以后,曾经反复回忆思考这件事情,它对我后来的人生态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这件事情往大了说,是当时农民的生活状态,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深处;往小了说,是农民家庭的年夜饭,让我无法忘怀。
我们那里大片的农田中,种的有玉米、谷子、小麦等农作物。每干完一年,村里要按照国家的指标交公粮——按国家定价收购。然后国家把这些公粮按照分配的定量卖给我们这些城里人吃,农民无法享受。他们只能留下一些粗粮,作为自己度日的“口粮”。村里到年底,很多家庭都欠了“公家”的钱,我们叫做“拉饥荒”。我们当时的生产队安队长的家,由于人口多,也拉了许多的“饥荒”。
第一年的春节前夕,我看到村民们都到生产队的队部去领东西,我家就住在队部旁边,我便好奇地去看热闹。我发现分发给大家的是一种黑褐色的粉。我生性好奇,便回家问我母亲他们分的是什么东西。我得到的答案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底。
我们东北人最喜欢吃的是饺子。而过年的时候,是一定要包饺子的。村里的每个家庭,在春节快到的时候,会从“公家”那里领到少量的,比我们当时在城里吃的黑面还要黑的面粉,用来过年包饺子。那天我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尽管我的年纪很小,可是细粮好吃、粗粮难咽却是非常明白的。那种黑面的颜色,让我非常惊讶,所以印象极为深刻。因为对于我们这些城里人来讲,尽管白面的定量不多,但是过年包饺子的时候,也不会用黑面来包的。何况供应给我们的黑面,也要比农民在春节前得到的看上去白很多。
后来,毛主席指示: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全国的高等院校开始逐步恢复正常运转,我们家便在1972年结束了两年的农村生活。我的父母又回到了原来的学校,继续从事教学工作。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读完了小学,在“文化大革命”后完成了中学学习,后来又到了北京,进入清华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中国社会以及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在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农民们辛苦一年,最后在春节的时候只能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褐色的面来包饺子这件事情,一直清晰地保留于我的记忆深处,在某些时刻便会浮现出来。
随着国门的打开,我们看到了外面的精彩世界,尤其是西方国家的发达和富有。许多中国人认定他们原本可以生活得更好。大量的文学作品,对于“干部”和知识分子阶层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不幸遭遇,做了充分的描述。在各种作品中,不乏无尽的哀怨、不平乃至愤怒。这种普遍性的情绪,我能够理解,但是却很难产生共鸣。不是因为自己确实没有受到那么多的折磨,而是因为我亲眼看到过,辛劳一年的农民们只能在过年的时候领到那一点包饺子用的褐色的黑面,而我们这些城里的知识分子家庭即使在农村接受“再教育”的时候,却依然能时常吃上白面,尽管不多。如果要抱怨的话,农民们应该更有理由。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固然也受了许多的冲击,但是我们这些“被领导”,“被教育和改造”的知识分子家庭的生活,依然是作为“领导阶级”一员的农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我们这些来自城市,接受他们“再教育”的知识分子家庭的。作为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女,我自己从小学开始,始终是在中国最好的学校中接受教育,并且是免费的。这中间当然有我自己的努力,但是根本上我是享受了当时的体制为我带来的天生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