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妓女从良
妓女问题,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是个源远流长的社会问题。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内闾”,汉代有“营妓”,唐代有“平康坊”,宋代有“富乐院”,都是官办的妓院。到了元代,妓女问题成了最重大的社会问题之一。马可·波罗说:
新都城(大都)和近都近郊操皮肉生涯的公娼约有二万五千人。每一百和每一千妓女各有特设的官监督。
而在杭州,妓女则更为众多:
街上有许多妓女区,其人数之多,我简直都不敢报告出来。通常她们寄住的近方形布场的各处为她们的麇集之所,就是城中各处都有她们的寄迹之地……此等妇女工于乞怜献媚,能用种种巧妙的手段去迎合狎客的心理。凡游客一亲芳泽,即陷入迷魂阵中,听其摆布,永远不能相忘。
这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妓女问题不仅仅在于部分女子的堕落,还更在于使男子的堕落。种种社会问题,诸如休妻抛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倾家荡产都由此而生。所以妓女卖淫制度除了给妇女本身带来巨大的不幸和深重灾难外,又往往意味着整个社会的堕落。
但事情又有其另一方面。元代大都和杭州妓女的众多,又表明着这两个地方作为政治和经济中心的繁荣气象,展示着一统天下的富庶,商品交换的频繁。这是中国前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征兆。同时,中国的妓女又有其特殊性,她们不仅出卖着自己姣好的色相,也同时出卖着良好的文艺才能。她们能歌善舞,识文解墨,吟诗答对,琴棋书画,各有所长。这就是说,妓女不但身体商品化了,而且精神文化的才能也被商品化了。好的艺妓,更多的是在满足男人的精神需要。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妓女又刺激和培养着一辈辈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文人才子。这种文化知识在一定程度上的对等和沟通是特别重要的。所以关汉卿才说自己吟诗双陆、吹弹歌舞、打围插科都是文武全才;没有这些文化素养、艺术造诣和体育技术,是很难和好的艺妓默契配合,达到精神上的交流。中国戏剧小说中,那些和妓女相好的士人,往往偏能考中进士,就是这个道理。
元代妓女虽说在职业上被排为第八等,但实际上则是因为取悦着不同地位的人们,也为不同地位的人们所最看不起的贱业。这使得她们在精神上和身体上受着双重折磨,成为社会的最不幸者之一。关汉卿怀着博大的同情心,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一本《元曲选》中只有九个妓女主角戏,而关汉卿的妓女戏就占了三分之一。而且关汉卿似乎总是要和朝廷圣旨唱对台戏。“圣旨”明明说:“今后乐人只教嫁乐人。咱每根底近行的人,并官人每,其余的人每,若娶乐人做媳妇啊,要了罪过,听离了者。”
这是要拉开阶级阵营的悬殊度,保证专政人员和政府官吏的纯洁性。此外还因为妓女也要时刻准备应官差,为公务活动服务,因此不许一人娶回去独自垄断。当着外国的各种使节和代表团来华时,照例是由高等妓女轮换着给予每一位外国客人以最优渥的招待。并且绝不容许收取报酬,这就成为一种无偿的献身。上行下效,各级官吏每逢宾客喜事时,照例要请妓女来当无偿的服务员。所以妓女从良,脱了乐籍,是件大不容易事。一是圣旨不许可,二是即使有人娶了妓女,也是不宜提倡和宣传的。妓女之家祖祖辈辈都应是妓女,妓女的女儿也要注上册,继承母亲的皮肉事业,谢天香就烦恼地说过:
“量妾身本开封府阶下承应辈”,“怎生勾除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
可是关汉卿笔下的三个妓女都偏偏走上了从良的道路。宋引章嫁了两次,杜蕊娘也都嫁了钟情之人。只有赵盼儿不愿嫁人,保留乐籍。
汉卿真实地描摹了妓女悲惨无告的遭遇。二十一岁的杜蕊娘已经被摧残得形容憔悴,可兼老鸨和母亲于一身的妈妈还逼着她接客迎新。杜蕊娘求饶说:
“母亲,嫁了您孩儿罢,孩儿年纪大了也!”
母亲恶狠狠地教训女儿说:“丫头,拿镊子来,镊了鬓边的白发,还着你觅钱哩!”
她只允许女儿“夜夜留人夜夜新”,却不许她单恋一个上朝赶考的韩辅臣。杜蕊娘只得凄凉感叹道:
“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好看衣吃饭;偏偏这一门却是忒低微也啊!”
还有什么前途呢?等着她的只是“有朝一日粉消香褪,可不道老死在风尘!”
另一位妓女宋引章的急于嫁人,却是害怕落下大病,“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脓……”这是使每一个妓女都心寒意冷的。所以关汉卿认为妓女从良才是她们的唯一出路。
可是妓女从良又谈何容易!赵盼儿虽然“这几年来待嫁人的心事有”,可她“拣来拣去百千回”都很难称意:“待嫁一个老实的,又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我想这先嫁的,还不曾过几日,早折的容也波仪瘦似鬼。见了些铁心肠男子汉,便一世孤眠值甚的!”认为前程“恰便是黑海也似难寻觅!”
嫁人难,当媳妇尤难,像宋引章那样跟周舍,才嫁过去就几乎丢了性命,这使得妓女们谁都兔死狐悲,黯然神伤!
关汉卿认为妓女要从良,最好是选择个心诚意实的读书人,如宋引章嫁给安秀才;这读书人又要有才气,方显得有价值。如杜蕊娘就说韩辅臣“想那厮着人赞称,天生的济楚才能;只除了心不志诚,诸余的所事儿聪明”。论起“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捣筝拨阮,你们都不省得,是不如韩辅臣”。即使她误认为韩辅臣用情不专,但还是深爱他的才学;这读书人又要有些靠山,有当官的朋友做后台,像韩辅臣的朋友石府尹那样,能借“失误官差”的名义,使书生、妓女两相和好;但最好的一条出路是书生能做官,像柳永那样状元及第、一举成名而不忘旧情,重与谢天香结合。
应该说,关汉卿指出的这几条道路是较为现实可行的。书生有才有貌,这就使妓女在身心上都能得到和谐;书生又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可能,这就使妓女有乐籍除名、随夫腾越的希望。但关汉卿却没能看到,即使他的这些途径也并不都是可行的:读书人并不个个都是志诚君子,有才人也难个个都中状元。何况元代停止科考取士长达77年之久,读书人更是无法上进。
说到底,妓女制度是社会病的一种,任何“从良”之法也只是有限而可怜的,靠书生们来解救个别妓女,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