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湘云拉了宝玉一块去芦雪庭烧新鲜鹿肉吃。宝琴见说了“怪腌臜的!”黛玉说:“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惭愧,而是骄傲地斥责黛玉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林黛玉也算得风流人物了,她对自然环境有着天然的喜爱,放在现在定是环保主义者。她不关心世事,出门时却要关照丫鬟们:“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她说芦雪庭的自然环境被湘云她们糟蹋了,正是出于对自然的热爱。她的风流与湘云不在一个方向上,湘云追求的是人自身那一种不被任何外物拘束的自由,是不受限制的尽兴,湘云不玩“射覆”那种“垂头丧气闷人”的游戏,和宝玉“三五乱叫”地猜拳。她不仅放下王府小姐的身份吃烧烤,而且吃过后还真能保持锦心绣口,诗思如涌,以至黛玉、宝琴、宝钗三人轮战湘云。她不只大吃大嚼,还大说大笑,她与香菱没昼没夜,高谈阔论,以致宝钗说“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在宝钗的端庄与黛玉的悲惋中,史湘云却是一抹灿烂的晴空。
中秋节,黛玉湘云二人独自去了凹晶馆池边赏月,湘云见月美水清,说:“怎么得这会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里,我就立刻坐船了。”以前感觉湘云是一点作不得主儿的,天气那么热,却穿得一层层的衣服,王夫人见了说:“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湘云的回答是:“都是二婶娘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湘云的穿只是为了表现婶婶对她的爱护,但若她真的在家弄船喝酒而无人管束,倒也不见得被人委屈着。不过,很有可能的是,真到了那情那景,湘云就会完全忘却现实的约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任情任性,一派天真。风景与诗酒是文人的节目,所谓诗酒风流,有酒无诗俗了人,有诗无酒不精神, 唐诗人白居易每当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便邀客来家,先拂酒坛,次开诗箧,后捧丝竹。于是一面喝酒,一面吟诗,一面操琴。旁边有家僮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杨柳枝》,真是不亦乐乎,直到大家酩酊大醉后才停止。有时乘兴到野外游玩,车中放一琴一枕,车两边的竹竿悬两只酒壶,抱琴引酌,兴尽而返。湘云此时无船无酒,不免稍减兴趣,黛玉劝道:“‘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何必偏要坐船?”好在此时笛韵悠扬起来,助了二人诗兴,于是二人联句作诗。
史湘云在穿着上也独出异彩。她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把宝玉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扮个小子样。她无所顾忌,把老太太的大红猩猩毡的新斗篷穿上去玩雪,被绊倒了,弄了一身泥。群芳聚会,史湘云的穿着打扮又自不同,黛玉先就看到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达子样儿来”,湘云听了,一面脱了褂子,又让大家瞧里头的打扮。果然是与众不同,众人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关于史湘云,最重要的情节是两幅香艳的图画。第一幅是她在潇湘馆里睡觉时的情景:林黛玉是一袭杏子红绫被裹得严严实实,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看到了,只是怪她不好好睡,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竟然没有产生同见宝钗丰润的胳膊时想摸一摸的想法。第二幅是史湘云喝醉了,独自到花园里芍药裀的大青石上睡着了。众人找来时,只见湘云正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地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着酒令:“泉香酒洌,……醉扶归,——宜会亲友。”随处坐卧,这可是闺中女孩之大忌,这一次较前一次更觉香艳,但众人却无他议,想来湘云的名士风流已然被大家接受,就如晋时名流阮籍喝醉了就睡卧在邻酒庐旁卖酒的漂亮主妇身边,人都不在意他的放诞无礼。
名士的风流还在于名士眼中只有两种色彩,清或浊,黑或白。古代隐士不屑于世俗生活,而且最厌官场,扬了一幅清高的眉毛,独走于青山绿水间,全然把当官做了浊流,没有一处清泉。晋时阮籍看人,对喜欢的人就青眼有加,不喜欢的人就送人家一个白眼,真是简单明了。湘云跟翠缕谈哲学问题,在翠缕看来,世界是由阴阳组成的,有阴有阳,但湘云对她的理解不到位表示不满,笑骂她“‘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看上去湘云分得很清,但这个问题一涉及真正的现实,她也犯糊涂。她对初来荣府的宝琴介绍人生经验:“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这样泾渭分明的话,哪里还有阴阳理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