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木(6)

神木 作者:刘庆邦


 

“还是应该看看。”

赵上河穿件棉袄,光着下身就下床了。他检查了一下屋门是否上死,就动手拉一个荆条编的粮囤,粮囤里还有半囤小麦,他拉了两下没拉动。妻子下来帮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裤衩,只披了一件棉袄。粮食囤移开了,赵上河用铁铲子撬起两块整砖,抽出一块木板,把一个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来。解开塑料袋口扎着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瓦罐。小瓦罐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这个袋子里放的才是钱。钱一共是两捆,一捆一万。赵上河把钱摸了摸,翻转着看看,还用大拇指把钱抿弯,让钱页子自动弹回,听了听钱页子快速叠加发出的声响,才放心了。

赵上河说:“这些钱都是我一个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我当然挂念。我敢说,我干活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装不完。”他这才把铺盖卷儿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来了,一边在床上打开铺卷儿,一边说:“我这次又带回一点儿钱,跟上两次带回来的差不多。”他把钱拿出来了,一捆子还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

妻子一见,“呀”了一下,问:“怎么又挣这么多钱?”

赵上河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话,说:“我们这次干的是包工活儿,我一天上两个班,挣这点儿钱不算多。有人比我挣的还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钱放进塑料袋,一切照原样放好,让妻子帮他把粮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

11

过大年,起五更,赵上河在给老天爷烧香烧纸时,在屋当门的硬地上跪得时间长些。他把头磕了又磕,嘴里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在妻子的示意下,儿子上前去拉他,说:“爹,起来吧。”他的眼泪呼地就下来了,说:“我请老天爷保佑咱们全家平安。”

正月十五一过,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又纷纷背起行囊,潮流一样向汽车站、火车站涌去。赵上河原想着不外出了,但他的魂儿像是被人勾去了一样,在家里坐卧不安。妻子百般安慰他,他反而对妻子发脾气,说家里就那么一点儿地,还不够老婆自己种的,把他拴在家里干什么!最终,赵上河还是随着潮流走了。他拒绝和任何人一路同行,仍是一个人独往独来。

赵上河如约来到那个小型火车站,见唐朝阳已在那里等他。唐朝阳等他的地方还是车站广场一侧那家卖保健羊肉汤的敞篷小饭店。互相表示亲热完毕,他们开始说正经事。唐朝阳说,他花了十块钱,请一个算卦的先生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张敦厚。赵上河说,这名字不错。他念了两遍张敦厚,说“越敦越厚”,把张敦厚记住了。他告诉张敦厚,他也新得了一个名字,叫王明君。

有一个单独行走的打工者很快进入他们的视线,他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张敦厚说:“我去看看。”这次轮到张敦厚去钓点子,王明君坐镇守候。

王明君说:“你别拉一个女的回来呀!”

张敦厚斜着眼把那个打工者盯紧,小声对王明君说:“这次我专门钓一个女扮男装,花木兰那样的,咱们把她用了,再把她办掉,来个一举两得。”

“钓不到花木兰,你不要回来见我。”

张敦厚领回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令王明君大为不悦,王明君一见就说:“不行不行!”鱼鹰捉鱼不捉鱼秧子,弄回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儿。他觉得张敦厚这件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说有点儿丢手段。

张敦厚以为王明君的做法跟过去一样,故意拿点子一把,把点子拿牢,就让小伙子快朝王明君喊叔,跟叔说点好话。

小伙子怯生生地看了王明君一眼,喊了一声“叔叔”。

王明君没有答应。

张敦厚对小伙子指出:“你不能喊叔叔,叔叔是普遍性的叫法,得喊叔,把王叔叔当成你亲叔一样。”

小伙子按照张敦厚的指点,朝王明君喊了一声叔。

王明君还是没答应。他这次不是配合张敦厚演戏,是真的觉得这未长成的小伙子不行,一点儿也不像个点子的样子。小伙子个子虽长得不算低,但他脸上的孩子气还未脱掉。他唇上虽然开始长胡子了,但胡子刚长出一层黑黑的绒毛,显然是男孩子的第一茬胡子,还从来没刮过一刀。小伙子的目光固定地瞅着一处,不敢看人,也不敢多说话。这么大的男孩子,在老师面前都是这样的表情。他大概把他们两个当成他的老师了。这小伙子和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相比,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神情很忧郁,眼里老是泪汪汪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好像他刚死了亲爹一样。王明君说小伙子“一看就不像个干活儿的人。”问:“你不是逃学出来的吧?”

小伙子摇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

小伙子说:“不是。”

“那,我再问你,你出来找活儿干,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娘知道。”

“你爹呢?”

“我爹……”小伙子没说出他爹怎样,眼泪却慢慢地滚下来了。

“怎么回事儿?”

“我爹出来八个多月了,过年也没回家,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噢,原来是这样。”王明君与张敦厚对视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些笑意,问:“你爹是不是发了财,在外面娶了小老婆,不要你们了?”

“不知道。”

张敦厚碰了王明君一下,意思让他少说废话,他说:“我看这小伙子挺可怜的,咱们带上他吧,权当是你的亲侄子。”

王明君明白张敦厚的意思,不把张敦厚找来的点子带走,张敦厚不会答应。他对小伙子说:“带上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挖煤那活儿有一定的危险性,你怕不怕?”

“不怕,我什么活儿都能干。”

“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七。”

“你说虚岁十七可不行,得说周岁十八,不然的话,人家煤矿不让你干。另外,你一会儿去买一支刮胡子刀,到矿上开始刮胡子。胡子越刮越旺,等你的胡子长旺了,就像一个大人了。你以后就喊我二叔。记住了,不论什么人问你,你都说我是你的亲二叔,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你叫一声我听听。”

“二叔。”

“对,就这么叫,你爹是老大,我是老二。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元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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