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这儿干吗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么挺恶心的电视剧里见过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上厕所。”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你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他又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意是不是挺恶心?一个女人前头跑,一个男人后头追,一条围巾飘啊飘,再来个慢镜头——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屎的导演?……”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压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两腿已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现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父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进这倒霉的军院。三年下来,人穷得直叮当。我一说做生意,您就要枪毙我,我当然没钱还账!”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屁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枪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满见棱角的肌肉。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色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唯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玩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个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发烧,被心里一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越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射出去。后来霜降知道,大江是唯一敢激怒父亲,也是唯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龇龇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那钱呢?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唇:一把手枪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