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25)

霜降 作者:严歌苓


既是一张很老的脸,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线条都在强调他年轻时的钟情与无情、勇敢及残暴。老脸上,那种无望徒劳的,对于青春及美丽的贪恋;这贪恋之所以强烈到如此程度,是因为它意识到一切青春和美丽正与它进行着永诀——岁月、年龄,不可挽回的衰老与渐渐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开了他与她。

一瞬间,霜降静止在那里。似乎一丝不可思议的怜悯与谅解出现在她心深处。就让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并没有碰她。他仅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将军怎么会当着一群小女佣的面拍拍她的头——她正与她们聚在一块帮厨房捡韭菜,大声说:“小女子骨头懒了,两天没给我擦浴盆!”又顺手拍拍其他小女佣的头:“个个都懒、都懒:都不肯读书写字!”大家又怕又兴奋,还有感激似的:将军怎么一下子对我们这样亲切可亲!最后他对霜降:“今天你再偷懒,我就有脾气喽!”他声音带着笑,带着慈爱,甚至毫不掩饰的偏爱。没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没有任何值得他避讳或愧疚的。他的态度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我是特别喜欢她;她好看、可爱,个别,讨了我的喜爱。怎么啦?我不可以喜爱一个女孩子吗?你们不喜欢或假装不喜欢证明你们心里有鬼。

将军的明朗比出了霜降的晦涩似的。她怀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还怀疑镜子里的老脸是她惊恐出来的错觉。

所以当四星再一次警觉,问她“老爷子有没有碰过你?”的时候,她否认得坚决多了。她在抵赖,就像她抵赖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无望的快乐。

扬长而去的大江没有再出现过。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电话。他像是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客套而居高临下地说:“劳驾叫程东旗来接电话——我是程大江。”他连“你是谁呀?好像是霜降吧?我听出你是谁啦!”之类稍微亲昵的话都没讲。当霜降告诉他,她刚见东旗开了车出门,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种似愉快却更像感伤的情绪中,两次换衣服梳头发,一举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没在电话上问:“你在哪儿?”因此她尽可以想象他就在身边,或者,会突然出现在身边。她还可以去感觉——无论他远或近,他的一双眼睛时时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把一双想象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里去看自己,那个轻问仍出现了:“就你吗?就你吗?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轻佻、温柔,或风流几夜的小女佣?……”她急忙从镜子里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里都隐约读到这个诘问:东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着问:“那个领程家孙子的漂亮妞儿是谁啊——不就是个小保姆吗?”

“还能干净得了?姓程的男人个个是雁过拔毛!”

虽然霜降泼起来会拿眼朝他们翻,但她越来越早地来幼儿园接孩子。有时她会找个地方避开人,等到所有家长领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现。这时一阵孩子的哭喊传进游戏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儿子都都的声音。她赶紧跑到窗口,见都都和两三个男孩扭成一团。都都个头大,打得却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许多的对手占尽便宜。一位老师坐在树荫下打毛线,嘴里喊着“不准打!”人却没有一点儿趋势要起来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们打我们都都,你怎么不管呀?”她扯开孩子们,同时问那老师。

“我不是叫不准打吗?”老师仍是慢吞吞懒洋洋。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师。据说当时四星、东旗他们在这个幼儿园时她就做老师了。那时她给孩子们排“孔雀公主”的节目,四星永远演王子,东旗永远演公主,无论他俩多么无表演才华,甚至无表演兴趣。她甚至鼓励孩子们叫他俩“王子”、“公主”,她自己带头叫。那时饭碗有红有蓝,所有孩子都向往红色,而每天饭碗发下来,只有四星和东旗的是红的。老师看看霜降:“再说是都都先动手打的别人。”曾经永远是“别人先动手打的四星!”曾经永远是“东旗哭啦——谁欺负她啦?”;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着她的肩向那三个男孩哭喊:“你们敢打我!我爷爷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们喊回来:“打死你!”

都都再次声明:“我爷爷是程司令!……”

霜降拉着他往外走时心想,爷爷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么就差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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