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节:第十二章在火焰般的旗帜下(5)

鲁迅传 作者:许寿裳


已经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对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怀着深厚感情的鲁迅,读了梁实秋这种充满资产阶级气味的文章,从心里感到厌恶。以智和愚给人类划分等级,以为只有资产者才有鉴赏文艺的福气,说什么文学要以永久的人性为基础,真是充满阶级偏见和虚伪,然而,正是这个充满阶级偏见的人,却偏偏说文学不能带有阶级性,并借此攻击马克思主义学说,鲁迅实在不能容忍,于是,对于梁实秋所提出的论点,他一一加以驳斥。

无产者的"阶级性"是本来没有的吗?他们的阶级自觉是革命导师外加的吗?不,鲁迅驳斥说:"本无其物"的东西,是无从自觉,无从激发的,会自觉,能激发,足见那是原有的东西。原有的东西,就遮掩不久,即如格里莱阿说地体运动,达尔文说生物进化,当初何尝不或者几被宗教家烧死,或者大受保守家攻击呢?然而现在人们对于两说,并不为奇者,就因为地体终于在运动,生物确也在进化的缘故。人的主要属性是他的社会属性,人生活在阶级社会里,就带有阶级属性,这是原有的东西,并不是别人强加的。人的阶级属性,既然是必然的东西,那么,以人作为对象,以反映人的内心情感为特点的文学,能像梁实秋主张的那样,以超阶级的永久的人的生物属性为基础吗?不,鲁迅驳斥说: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太婆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象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鲁迅的论据是那么平常,但又是那样颠扑不破。他以一种难以抗拒的真理的力量有力地批驳了梁实秋,说明人在阶级社会中生活,由于所处的阶级地位不同,因此人的思想情感就不能不打下阶级的印痕。文学艺术只能以人的社会属性为根本基础,而不能以自然属性为根本基础,而梁实秋恰恰是主张用自然属性的永久人性作为艺术的基本内容,这就只能使文学降低到"生物学文学"的低级境地。鲁迅击中要害地指出: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通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学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鲁迅的批判,有声有色地保卫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也有声有色地保卫了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的传播运动。

与鲁迅同时展开对梁实秋的反击的,还有左联的其他作家。这一年2月,冯乃超在左联的机关刊物《拓荒者》上,发表了《阶级社会的艺术》一文,对于梁实秋所说无产者只有诚诚实实工作一生才有出息的谬论,表示了特别的愤慨。他指出,对于这样的说教者,我们要送一个"资本家的走狗"这样的称号的。梁实秋读了之后,着急起来,又在《新月》上发表了《资本家的走狗》进行申辩,"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那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

鲁迅见了梁实秋这样的辩解,觉得好笑。那时正在编辑《萌芽月刊》的冯雪峰,恰巧在他家里商量工作,他就对冯雪峰笑着说:"有趣!还没有怎样打中他的命脉就这么叫了起来,可见是一只没有什么用的走狗!……乃超这人真是忠厚人。……我来写它一点。"于是,他就写了《"丧家的" "资本家的乏走狗"》: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写完这文章,鲁迅自己琢磨了一遍,觉得很满意,于是,他交给冯雪峰,请他编进《萌芽月刊》。鲁迅这时带着笑容,指着文章说:

"你看,比起乃超来,我真要刻薄得多了。"

停顿了一下,鲁迅又补充说:

"可是,对付梁实秋这类人,就得这样。……我帮乃超一手,以助他之不足。"

文章发表了,冯乃超和其他同志一读,都兴奋极了!

"这真是奇文。"冯乃超佩服地说。

鲁迅不仅撰文反击梁实秋的进攻,而且还参加左联组织的讲演活动,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驳斥梁实秋的观点。

3月19日下午,郑伯奇和中国公学分院的代表一起到鲁迅家里来邀请他去中国公学分院讲演。

此时鲁迅一个人在书房里,脸色很坏。他一连病了几天,连夜失眠,几个牙齿都掉了。代表们来了之后,他拿起掉落的一颗大牙给他们看,代表们知道,病魔还在折磨着他,他是没有足够的精神去讲演的,但是,通知已经发出去了,公学分院的那些向往进步的学生们都渴望着听听鲁迅的声音,他们早就在大学的礼堂和操场上挤满了,何况这是左联有意组织的文艺活动,假如第一次就使大家失望,以后就不好办了,代表们感到有些为难。

鲁迅听了代表们介绍的情况以后,便接受了邀请,抱病和代表们一起出发了。在挤满了学生的礼堂里,郑伯奇先作了讲演,他年轻,缺乏讲演的经验,一登台就十分紧张,而且讲的时候,用了许多新术语,什么"意德沃罗基"、"印贴利更地亚"……讲了一会,看到台下的人不感兴趣,有的已经不耐烦地走了,他更着急,讲得更乱,只能给人们感到那些新术语在奔跑着,于是,走的人更多了,几百人只剩下一百来人了。于是,他赶快宣布讲演结束。

鲁迅这时从容地走上讲坛,一阵热烈的掌声顿时腾起,那些走散的学生,这时又拥进礼堂,礼堂经历了一阵热烈的欢迎之后,很快安静下来。

鲁迅因为有病,讲的声音不高,然而在他显得有点微弱的声音里,思想仍然是那么明晰,语调仍然是那么幽默,使人感到他生命的活力和任何力量也压不倒的坚定的精神。

鲁迅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所阐述的无产阶级文艺观是那样深入浅出,对梁实秋超阶级文艺观的虚伪性的批判是那样地有力和一针见血。他总是用极平常的事例来说明深刻的理论问题。例如,他谈到家乡的农民讨媳妇的审美观点,他说那些质朴的满身泥土芳香的庄稼汉,并不会选什么杏眼柳腰的美人,这种纤弱的女子在他们心目中并不美,他们要的是腰臂圆壮、脸色红润的妇女,他们喜爱这种与劳动相联系着的健康美、强壮美。这一切都深深地吸引了听众,使他们从这生动浅显的阐述中,印象深刻地懂得了:劳动人民同绅土们对于美的感觉和看法是大不相同的,而这正是因为他们所处的阶级地位不同。

鲁迅就是在这种繁忙而愉快的工作中度过了三十年代的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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