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柚独自一人开车出了市区。昨夜郊外的雨比市内大许多，路面积了很深的水，经过长年失修的路段时，一片泥泞，连车窗也溅上一片泥点。天上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将那些泥点子很快地冲刷掉。

因为路况不好，她开得很仔细。车里很闷，她在音响里装进一张欢快闹腾的碟片，乒乒乓乓，咣咣当当，放完了也没到终点，又换上一张笑话集锦，听了一小半后，才到达目的地。她冒着雨在门口登记，留下证件，将车一直开进停车场。然后她对着后视镜观察自己的面容，摆出一个亲切的柔和的笑。她反复地试了几次，直到自认为及格了才下车。

这处地方很像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风景秀美。但实际上，这里是有名的医疗研究机构，接收了很多重症精神病人。

子柚先去见主治医生，一位四十多岁的医学博士。

“您外公的精神状态很稳定，最近经常会与护士谈起他年轻时的事情。”

“他谈过我吗？”

“他的记忆只恢复到十几年前，他记忆里的你，还是小孩子。很抱歉。”

子柚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十只手指绞在一起。

“但是比起三年前已经好太多了。不要灰心，陈小姐。想想看，以前他只记得他的二十岁，可现在他已经能想起小时候教你钓鱼。只要有耐心，他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林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我陪你去，但是不要太接近他。我们还不能确认他究竟何时会有暴力行为。你知道的，他见到你时，情绪起伏比较厉害，你可能会有危险。”

走廊很长，每一间看起来与公寓没什么两样的门的背后，都可能有一位危险的病人，所以那些门用钢板制成，无比厚重。这里像高级疗养院，这里也很像监狱。这条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子柚不易察觉地发着抖。她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又带着失望离开。

她在门口慢慢地做着深呼吸。林医生微笑着鼓励她：“别担心。他今天早晨情绪很稳定。笑一笑，对，就这样。你今天这身打扮非常漂亮，就像女同学,也让我想起我的学生时代。蓝色和白色是两种好颜色。”

子柚试着维持住她的笑容：“我希望我外公也会喜欢。上回他翻一本旧杂志，看到这样一身装束的女子剧照时，神色很温柔。我外公他以前最喜欢这两种颜色。”

有一段时间，陈子柚反反复复梦见这样的场景：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带着刺耳的金属磨合声，室内漆黑一片。尽管她怕黑，但仍勇敢地走进去，因为那里有她唯一的亲人。终于她看到一点微光，恐惧又充满期待地朝那道光走去，幽幽的光下有一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影。她欣喜地跑上前，那老人缓缓地回过头来。然后她就惊醒，一身冷汗。

现实要比梦境好上太多。大门的后面并不是黑暗，而是布置得很温馨的房间，色彩淡雅，光线明亮。面积很大的玻璃窗外有雕花的铁艺栏杆，栏杆上爬着几枝绿色藤蔓植物，尽管姿态柔弱，却有一股欣欣向荣的生命力。一位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朝着他们欣赏着窗外的雨景，听到有声响，慢慢转过身来。

孙天德老人完全不像一位精神病人。他仪容整洁，表情沉静，举止得体，尽管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有一种学者式儒雅的风度，以及成功人士所特有的坚定眼神。此刻他友好而慈祥，礼貌地打招呼：“上午好，林医生。今天天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