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五世达赖圆寂后又已三年了。这三年,是他有生以来最感棘手和头疼的时期,也是他最感兴奋和自豪的时期。五世的去世带来了政治气候的突变,就像眼前拉萨的这场雷雨。他清楚地知道,在他一生中的一个新的季节来到了。他像一个不失时机的播种者,果断地播下了自己选好的种子。当然,他撒种的手是颤抖的,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期望未来能有个好的收获。他不敢设想会产生与自己的意志相违的结果,因为他播下的既不是青稞、豌豆,也不是圆根萝卜,而是自己的前程和西藏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才干,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有一副喜马拉雅般的肩膀,他的扁头里盛满了超人的智慧。同时,在他的视觉中总也消失不掉两个巨大的影子——康熙皇帝和蒙古汗王;然而还有两个影子离他更近,更难消逝,那就是达赖喇嘛和他本人。
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逝世的当天,桑结立刻想到的是布达拉宫外面的形势。他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静,站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分析一切。也许是五世达赖同他的最后谈话提醒了他,在考虑这些重大问题的时候,首先要想到的是蒙古人。
当时,西藏地方政权讨伐西部拉达克部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达赖汗的弟弟甘丹才旺正统率着拉萨的军队督师在外,如果让他们知道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会给战局带来不利的影响。谁知道这位带兵的蒙古人会对西藏的未来想些什么,会针对他桑结甲措做些什么呢?同时,散布在西北广大地区和驻扎在西藏的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关系复杂,首领们明争暗斗,形势变幻莫测,达赖喇嘛作为他们共同信奉的教主,在他们中间又有着很大的影响和崇高的威信。如果他桑结甲措的头上消失了达赖喇嘛分赠给的光环,那就既失掉了摆脱达赖汗的资本,也失掉了必要时向其他蒙古部落求援的王牌。
他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蒙古汗王是皇帝亲自封赐的,是比他桑结甲措更有权威、更受信任的。能够和汗王争比高低的只有伟大的五世一人。再者,黄教的势力还需要继续得到巩固和加强,不可因为五世的去世受到削弱。还有,各个贵族世家出于自身的利益,必然力争让达赖转世到自己的家中,难保不在西藏内部引起政局的混乱……
桑结甲措想来想去,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到无数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四面八方向他伸来,按他的头,挖他的眼,掀他的坐椅,把他从布达拉宫的顶端推了下来,他像一只死麻雀一样坠向地面……他惊恐万分,顿时冒了一身冷汗,整个胸腔空虚了,像一座半棵草也不长的、堆满了冰块的死寂的山谷。
当他从幻觉中恢复过来以后,得出了一个肯定的结论:如果老老实实地宣布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那么他的权力必定由削弱而不稳,由不稳而失去。至高的皇帝和至尊的佛祖都难以降临到他的身边来支持他,袒护他。那时候,他就会成为无翅之鸟、无蹄之马、无水之鱼、无佛之寺、无指之手、无刃之刀……什么贵族世家,什么叔侄第巴,什么达赖亲信,什么才干学识,就都成了死虎的爪子。对他来说,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桑结甲措迅速地、果断地作出了决定:对五世的去世严守秘密。为了掩盖教主的消失,他发布了一项声明:第五世达赖喇嘛从现在起进行无限期的修行,静居在高阁,不接见来人,一切事务均由第巴负责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