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海风和来自遥远地方的船队,泉州港就是一座在海边沉睡的城。是海洋和来自内地的姣好瓷器,把黄金白银和男人的征服写在了城市的胸口上。这胸口上的刺青中有着大街小巷,无赖文人,当然还有勾栏瓦当。似乎没有了这些,这座城就没有了动力,每个人都在这座天下最大的港口城里,度过他们的时光。如果说在这样一个偏安的年代中还有一丝一缕的激情在大散关之内存在,也许这座大港就是它最好的萌生地了。在庞大的码头上,来自与南洋诸国和阿拉伯的商船上的男人们肌肉发达,头脑坚毅,他们像在遥远的深海摇曳的鲨鱼,和自然斗争并取得胜利。还有那些故意把自己胸口锦缎也似的刺青暴露出来炫耀的大宋水手,他们在得到了丰厚的工钱后兴奋地吆喝一声就去了城北的勾栏看色艺双绝的女孩子演话本。
我是在无数这样勾栏中的一个长大的,我想那个没有在我刚出生时把我溺死的勾栏班主应该是希望这个我在他手下度过十几年的时光就可以为他赚大钱,也许他从我的哭声中听到了一副好嗓子。但我并不相信这一神话,我相信是冥冥之中的命运把这一切连接在一起,是我自己命不该绝,是我自己理应离开。尽管这种离开并不幸福。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母亲在哪里,似乎她的命运和其他人相比更好一些,姐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在我记事之前就被某个男人买走了。她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个半是剧场半是妓院的地方呢?她为什么不将我——她的女儿从这里带走?从小我便因此记恨母亲,可当我被这个脸上有着红痣的男人用十五贯钱买走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选择放弃她的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偶尔流动终于被坊主固定在泉州港码头南方一处宅院的小团体里,有的人是被卖到这里的贫苦女孩子,有的是这些贫苦女孩子生下的女孩子,她们被从小教授各种技艺:杂剧,宫调,还有取悦男人。很多姐妹因为自己的技艺而在这座城中出名,她们被大宋或阿拉伯的富商买走并在庭院里度过花草似的余生。还有些女孩子没有歌唱的天赋,于是她们就和无法继续登台的前辈们成为了后面一件件阁楼中的男人猎物。母亲是恐惧的,她恐惧自己也将成为第二种女孩中的一个,但她使我,万劫不复,或者说,柳暗花明。
他,陈五来到这里时,我正在第一次登台。在此之前我被强迫记熟了一个喜剧故事,我扮演一个眼病病人,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半月扮演靠骗钱而生的卖眼药的书生。我们在这些前来取乐的男人面前表演着卑躬屈膝的风情。班主说,今天前来的船政司的客人很重要,他本不想让我们这些小女孩上场。但前来询问的大人点名要几个小女孩表演。“你们才有这样好的机会,不准演砸。”而这个男人呢?他是一群准时来到这里消遣的官吏中的一人,和那些换下了官服与差役服的同事们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官吏的骄横或泉州港人的机敏。他仅仅是一个有点卑躬屈膝的男人,他问候他的同事,并不在乎他们对他恶意善意的玩笑。他在他们中虽然很平和,但是毫无特色。除了脸上的一颗硕大无比的红痣。那颗红痣就像在一片荒地上突兀的山丘,或者是过元宵节时果子上的一抹红。为什么那一刻,我看着他并不年轻的脸庞,如此好笑?
可以这样说吗?我把这场本来滑稽的演出变得更为失败了,我唱错了开场的念词,我做错了熟悉的动作,我将半月的画满眼睛的卖药衫钩破了洞,我把人们都带笑了,但是他们笑的不是戏,而是我。因为我眼光流转在这个男人脸上的红痣,就想到丘陵和果子。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挂在他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如此滑稽。这使我最后甚至笑到直不起腰来。在一片尴尬中,班主冲上台将我强拖下去,在木板墙的阴影下面用竹板狠狠地打我的脸,打我的手,在他们笑声中我流下泪来,泪是透明的,在红肿的脸上犁出伤痕。
“这个小娘子对你有意思啊!”啪啪声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无恶意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