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个样子,这个小娘子是没办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陈五,快点把她买下来吧,你不是刚缺个填房吗?快点去英雄救美啊!”另一个声音这样喊道。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在班主的竹板被打断的时候,我就已经昏过去了,也许是在那一刻,他们完成了关于我的交易,也许,那个夜晚并不存在,因为在我清醒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昨晚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我已经从轿内被扶下,在海涛声后成为了良人。
我只记得昏迷中依稀的一个数字:十五贯钱。
他用十五贯钱买来了我的命,我被十五贯钱买来了灵魂。
月色秋凉,三年时光。
我并不幸福,这个男人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并不接受来自南洋和本地商人的贿赂,他也不去勒索珍贵的货物,可为什么他要对我如此敬畏呢?我只是一个比他小了一旬的女孩子,我是她死去妻子的替代品,但是我的美貌并不值得他像呵护一件琉璃器似的不敢接近。我需要的,是一个像父亲的男人吗?还是一个像丈夫一样的男人?我在话本师父嘴里听过举案齐眉,但现在的这个男人不仅仅在外面认真并拘谨,三年来他像只刺猬,生怕刺伤我的过去,在勾栏的过去。我在他的同僚们惊讶的目光中长大成可人的女子,他们也许有人还记得那个混乱的夜晚,有些人忘记了,看到我却又忍不住再记起来。这是一场我已经习惯的宿命,我已被习惯提起。在习惯了之后我看到他的红痣再也笑不起来,那个长在额头上的拇指大小的痣让我想到被麻线串起来的十五贯钱,这就是我的价值。
对不起,我厌恶这种生活了。
后来我在刑场上看到准备为我超度的和尚,我才知道其实被我诅咒了许久的某个行脚僧,他的目的的确是纯洁的。即使没有他在坊口高台上大声的传道,我还是会谋杀陈五这个拯救我的男人,他的出现给了我一个理由。
那个和尚在码头出现的时候,市舶司的人们几乎禁止他上岸,他穿着破烂的衣裳,骨瘦如柴。而且带着里面装满了各种稀奇药物和工具的大包裹。他是搭乘从锡兰岛的一艘帆船来到泉州的,市舶司的人在检查这艘船时,和尚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上跳板准备上岸。一个市舶司的官吏厉声说道:“你是谁?”可和尚一跳,就像一阵风般不见了。
第二天,整个泉州港里传遍了一个锡兰来的和尚的传说,传说他能医治死人,传说他能点石成金,一夜间和尚成为了这座城的名人。他来到我的坊门外的高台说法,正是他旅程的最后一天。我看到他,他正被愤怒的衙门的差役带走。他对台下的人们大喊:“我的国土有一望无际的棕榈树,那里有真的佛法,有真的人们,那些奉行真佛法的人们都有红痣,他们从来不忧伤,每天悠闲自得,你们和我走吧,去那里享受真的幸福!”然后一个衙役就给了他狠狠的一掌,他的包裹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而我目睹这一幕后,一颗小红木珠已经在我的篮子里了。
每当我看到它时,我都想起那个锡兰来的苦行僧,它让我对陈五的红痣,愈加厌恶。这个男人有什么权利像那些人一样成为不忧伤的人?他每天为了自己所谓的原则活得分外的疲惫。没有时间安慰他的小妻子,周旋于每个上司和同僚中。
这个男人,其实就是个死人。
我终于在一个夜晚,用一枚铁钉,杀死了陈五。我看到血从他沉睡的眼神后流下来,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红痣像一束喷泉的花倒在我怀里,我怎么知道,陈五的那颗痣在被铁钉掩盖之后,冒出了比红还要红的血。我的这个男人没有醒来,他的那颗痣哭泣着他的死亡。但是在那一刻我的眼睛对鲜血视而不见,我看到的只有遥远的锡兰海岛,温柔的海风和永远幸福的人们。但是,一切都不现实。无论是陈五的死,还是即将到来的我不知所措的逃亡,这一切似乎都只是我的一个梦。要有人来打破它,但那个人不是某个胸肌发达的水手,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也许就是我自己。假如说那就是命运,命运之神就是一个被大秦人刻在船头的天使像,仅仅是离开,离开我喧嚣的泉州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