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季的时候小学校里放十天假,孩子们都跑家里帮手去了。大的帮个手,年纪小的不会做,端个茶,送个饭。明子能干了,早早地就下田,割得挺快。太阳热辣辣地烤着,田里的一股湿气带着热升起来,把脸给蒸热了。妮子顶着草帽子走在前面,揽起一把麦,挥着镰刀哧啦一下,就把麦割下来。她将镰刀夹在腋下,将一把麦子从中间分开,把麦穗和麦穗交在一头,轻轻一拧,做成麦腰子,踏在脚底下。割到一定数量,妮子就把麦腰子的另两端提起来,使劲挤在一起。散落的麦子被她捆起来,成了麦个子。接着再打腰子,再捆。李进学着她的样子割,手被麦子剌得火辣辣的,留下紫红的印子。妮子在前面快快地走着,李进跟不上。眼看着妮子从地北头割到南头了,李进还在离北头不远的地方。妮子直起身子,看见李进裹着白布的脑袋,咯咯咯地笑开了。笑声漾得满麦地里都是。
有时候突然下起暴雨,雨里还夹着冰雹。雨落在身上,像小石子砸在身上一样疼。在田里的人跑不出去。村里人有经验,暴雨一阵就过去,跑出去了反倒湿个干净。雨落下来的时候,李进刚直起身子,想要歇一歇。谁知道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李进一惊,抓起镰刀就要跑。妮子跑过来,一把拽住他:
“别跑。等等雨就停。跑出去该湿透了。”
妮子拉着李进蹲下来。麦子将两个人的身子遮住了,外面人看不着。雨落在身上,一点一点地疼。妮子满脸都是水,雨水把她的长头发浇湿了。她的白布汗褂子被雨淋得尽湿,贴着身子,隐隐约约露出小短褂的轮廓。李进的脸噌地热了。他赶紧把衣服脱下来,遮在妮子的身上。妮子拉过褂子,躲在里面,冲李进鬼灵鬼灵地笑。
李进觉得,雨声听不见了。
吃过了晚饭,村里的人都到麦场上去乘凉。雨刚下过,地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有股泥土的味道。人们坐地上,坐麦杆堆子上,有说有笑。一堆人坐在麦场的一角打扑克。村北的一个老爷子六十多了,偏要凑在小伙子里打扑克。脑子没他们快,老输。“臭牌!”他嘴里嘟嘟囔囔。抓着一张好牌,他便狠狠地甩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在给自己壮士气。姑娘们躲在一旁,指着中意的小伙子,悄悄地咬耳朵。
乘凉的时候是要唱歌的。大把大把的“花儿”,随便起个头,就有人跟上来。有人说这歌唱的时候有讲究,在长辈面前不宜唱。村子里没这个规矩。六十岁的老爷子和年轻小伙子凑在一块,唱得脖子上的筋都露出来,脸上的汗快快地淌,唱完了呼哧呼哧地喘气,很畅快。姑娘听了也不羞,眼睛盯着中意的小伙子,看他嗓子怎么样。“月亮偏西了”、“上去高山望平川”,都是大家伙熟悉的调儿。李进听着,觉得血液里有一股什么东西骨碌碌地翻腾起来,全身热烘烘的。
一伙年轻人把村长围起来,起着哄让他唱。村长连连摆手,说:“不适宜,不适宜,有姑娘家在。”
小伙子们哄地闹起来。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就唱给姑娘听!”其他人听了,全都笑开了。
姑娘们也跟着起了哄。村长却情不过,说:“好,好,唱一个。唱一个。”
妮子拽着李进从人堆里挤了又挤,挤到村长前面去。村长开始唱了:
尕妹的模样哈世全了吔,世全了呀
你的娘老子把你哈养了吗画了
呀,红花姐
哎白汗禢,青裌裌呀,眉毛弯弯,大身材
阿哥把你想呀着……
李进的心跟着歌声飞起来,像是一个人站到了土地上。高原的尽头是雪山,白亮亮的让人睁不开眼。远远的地方有一片油菜花,黄艳艳的。这一片黄土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喊一声,声音就荡开去,在整片土地上来回地响。
第二天人们还要割麦,不能闹太晚,挺早的就散了。明子跟小伙伴打闹着在前边跑着,妮子和李进在垄上慢慢地走。下了一场暴雨,地没有那么烫脚了,但也还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月亮星星亮闪闪照着,铺出一条银色的小路。李进看着妮子的脸,好像多了层淡淡的色彩。李进说:“村长有副好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