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丰富的。她记得生命中所有让她觉得美好的瞬间,母亲的微笑,父亲出的小小的丑,姐姐在饭桌上的小动作,弟弟收到情书的面红耳赤。还有教室装饰的细微变化,老师裙子上巨大的花朵,对女孩们窃窃私语的凝视与向往。你就这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的过去,只是有些话你看不懂:
“没有人来找我。可是,如果我可以要求,我希望那是一个英俊的男孩。”
“请他来找到我,牵起我的手。”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轻,这样弱。我是一个慢慢扩大的破洞,空气在流走。”
在最后一页她这样写:“我的衣服越来越重了。”
然而你没有在意,又翻开相册,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些稀稀落落的照片。可是你的微笑终于渐渐凝固了。你看不见她。你看不见照片里的她。越往后翻,照片中的她就越像一条细长而沉默的阴影,被孤独地投射于角落的墙壁上。你的目光停驻在同一页的两张照片上。上面的照片中只有她一个人,在燃起蜡烛的生日蛋糕前,艰难地扯着嘴角,微笑。而下面的照片中,惟独少了她一个人,只有墙上多了一条莫名的淡影。
像是被雷击中,你跌坐在椅子上。场景像黑夜一样向你涌来:音乐美好,全班的同学都在翩翩起舞,而她静静地坐在墙边,羡慕生日聚会的女主角光彩照人。她花了一个晚上才鼓足的勇气。五十六张像发到另一个时空而杳无音讯的邀请卡。一个空旷的房间,五十六个装着糖果的碟,还有精心准备却只能为一人播放的音乐。借来的照相机,最终留存在底片上的干涩的笑。你的眼泪滴在蛋糕上,直到钟敲八点,直到你明白你的邀请再也不会有回应,直到你明白这个来寻找你的英俊男孩,不过是你的渴念化为的幻影……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坐在法庭中间,你坐在被告席上。“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你听到判决,你听到判决的回声。
你看见陪审团的人们,平静地穿过你,走出法庭。他们穿过了你,走出法庭。
“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
天突然黑了下来:你知道,这是夜晚了。你看见自己站在半敞的门前,手扶着门,对你的房东轻轻地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你关上了门,接着你听到自己把门反锁的声音。你取出新买的小说,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你的手中穿过,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你明白,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忙乱地抽出一支笔并且带翻了笔筒。你想写些什么,然而写出来的文字连自己也看不明白。笔从你手掌中穿过,你再也无法握起它。
可是就这样消失吗?就这样消失,如同你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的手指触到梳妆台上的钥匙串。你感到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衣服的重量。当你明白这个时刻终将到来的时候,你也想过挽救;所以你把最珍贵的日记和相册寄给了母亲,想让她阅读你,想让她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你,然后你就不会消失。
但她把它们随意丢弃。但她把你最后的呼喊随意丢弃。
你一直都站在荒野里,任凭你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你的声音。
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张毕业照。于是你用最后的实体,解下箱子的钥匙,突兀地放在箱子上。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寻找你(你仍然抱着希望),箱子里的毕业照是最好的线索。
天完全黑了下来:钥匙也从你手掌里穿过。你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一边开始动手卸妆,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淡、消失,看着上衣从肩膀里穿过,感到自己从影子变成空气。只是这一次,你平静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寻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