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城是不同的,他不是同龄的男生,没有他们的狭隘与恶劣。他关心她,只是纯粹的关心,关心的是她的心,而非身;他拍她的头,揉她的头发,只觉得亲近,而没有狎昵;他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是抽象的一个人,没有身体这个累赘的皮囊,而只有清洁的灵魂。如果她还小,如果她已经鹤发鸡皮,如果她是个顽皮的少年,如果她是一棵树,她相信只要那躯壳里住的是一个叫张云逸的灵魂,他都会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自然而然地说:“丫头,别不开心了。”
她一直对试图接近她的人心怀戒备,遇见他,才对自己说,这是安全的,于是放下所有疑虑,在他面前,做一个最真的自己。
可是之城。
可是之城啊。
她记得有一个男生,死缠烂打追她一年。她那时候不知道轻重,以最伤自尊的方式拒绝了他。最后一次他与她说话,他说:“张云逸,你也会爱上人,我祝你们,永远没有好结果!”
她至今记得他的表情,那么怨毒。
这就是她中的咒语。
大一暑假她病好了之后,就很少见到之城。他在医院上班,大夜班小夜班,轮休的时候闷头睡大觉。云逸也不去找他,他跟父母同住,她若去了,还要叫爷爷奶奶。
总归觉得别扭。
就窝在三楼的画室里,调各种各样的颜色,一样一样试过去,总是不满意。她不懊恼,不过是换了颜料重来。偶尔也下厨,做一两道菜,煮一个汤,味道好坏不说,姑姑吃着,还是高兴的。
之城又来的时候,云逸在画室。他见她套了一件白色大T恤,七分裤,头发松松挽着,埋头对付一堆颜料,听到声音,她抬头,看见是他,笑,“你来了?先坐。”
她腮边蹭了一抹淡淡的黄,才孵出的小鸡仔的颜色。之城走过去,看见颜料盘子旁边放着一盒子金色眼影粉,笑说:“小姑娘长大了,用上眼影了?”
云逸抬起头,瞥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用那种麻烦的东西?我拿它调颜色。”
他问:“调好了么?什么颜色?”
她拿一只中毫,蘸了一点,在画布上涂了一抹,问:“怎么样?”
是暗一点的石青色,隐隐闪着光泽,大约就是那眼影粉的功效。云逸说:“眼影粉不太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金粉,哪里有呢?”
之城问:“这么冷僻的颜色,你拿它画什么?”
云逸想了想,笑着摇头:“不知道画什么。”
他失笑,“你可真奢侈,拿那么贵的眼影粉调个没用的颜色出来。”云逸争辩,“才不是,我用自己挣的钱。”他敲她的头,“自己挣的就不是钱了?你在外头打工很轻松的?”她低下头,含着笑,自言自语,“总会用得到——迟早会用得到。”
过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你喜欢这个颜色么?”
他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笑着说:“喜欢哪,这个颜色有一种冷调的温暖,惆怅又华彩,但都是低调的。”
她低着头,胡乱画小动物,一边说:“那等你结婚,我画一幅画送你,就用这个颜色。”
他故意说:“我喜欢,你七婶又不见得喜欢。”
她抬头看他,目光明锐,一下子又淡下去,含笑说:“那你问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他说:“你叫我问谁去?”
“问你女朋友啊。上次你在医院不是说你有女朋友的?”
“啊,她啊。”之城说,“上苍照顾你的小护士,她把我抛弃了,你现在可以尽心尽力当月老了。”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却不抬头,淡淡说:“我才懒得管你,有什么好处?”
之城笑:“将来多个人疼你啊。”
云逸抬眼看他,“你很疼我么?”
他问:“我难道不疼你?”
云逸画笔悬在那儿,停了一阵子,扔到桌子上,转身说:“走走走,我们去吃饭,我都饿死了。”
他留下来吃晚饭。
吃完饭他问:“丫头,我欠你的雪糕,还要不要?”
姑姑说:“什么雪糕?”
云逸回头说:“我替他做媒,他谢我的雪糕。”转过来冲之城吐一下舌头。
涡城夏天的黄昏最好,太阳下去一阵子,暑气慢慢消散,熏风缓缓,夕阳映着路两边的梧桐树,金是晴金,翠是明翠。去买了两只雪糕,一人一个,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
走一阵子看见一个小店,大玻璃橱子里放着各式冰糖葫芦,欢快的歌曲唱:“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带着那甜……”
云逸拉他的衣服,“我要吃糖葫芦。”
简洁的陈述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城苦笑:“才吃过饭,不许吃那么多闲东西。”
她皱眉,说:“嗯——”语调拐一拐,表示不悦。
他去买来,递给她,摇头叹气:“你老是凶我,我还对你这么好,看我多大度。”
云逸说:“胡说,我对你很好,我都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之城笑,“你看看,还‘胡说’,这还是好?你介绍的女朋友呢?只图个嘴皮子,没有实际行动。”
他伸手刮她的鼻子,“记住,我是你七叔,以后对我尊敬些,不许说胡说,不许用命令语气,要懂礼貌。”
她偏头躲开,瞪他。他还是拧了她鼻子一下,补充,“以后也不许瞪我。”
她站定了,瞪着他,目光慢慢柔软下来。忽然叹口气,说:“我真的对你很好,那个颜色,是你的颜色。”
之城说:“什么?”
“那个颜色。”她说,“那个颜色就是你。”
她手中握着一枝糖葫芦,语调温顺,神色宁和,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说一件学校的琐事。
只是我与你的事情,与任何感情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