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忙说:“这门有年头没开了,那钥匙奴婢还得现找去。”
端王淡淡地说:“少跟我打马虎眼,开门。”
陈明只得往腰间掏了钥匙出来,故意一把一把地试着,一面从眼皮底下偷瞧端王,见他眼睛望着那扇门,似是穿透了过去,恍恍惚惚地不知落在何处。
一时开了门,陈明又说:“那夹道的雪必定没扫过,奴婢叫人来收拾干净了,王爷再进去吧?”
端王不言声地推开了门,门口的夹道里果然积满了雪,他也不理会,皮靴嚓嚓地踩着雪往里走去。那夹道甚长,拐了几个弯,方远远地望见尽头的小院子。风过处,暗香浮动,却是几株梅花探出墙头,梢头花朵莹白,仿佛融入雪地一般。端王怔怔地望着那梅花,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陈明见他脸上似露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便小声说:“王爷,这里风大,还是回去吧。”
端王恍若未闻,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往前走,这次却一直进了院子。
院内十数株白梅开得正好,都如冰雪雕琢似的。陈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忽想起三年前的情形,恍惚间便觉得有个白袄白裙的女子站在梅树底下,连肤色也白得似雪一般,冰冷的眼神仿佛能让人一直寒到心底里,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抬头见端王已进了屋,连忙也跟了进去。太监大多胆小,尤其怕鬼神之说,陈明见端王进了堂屋,脚步不停地往东面房里走,顿时煞白了脸,忍不住喊了声:“王爷!”
端王正走到门前,手扶在暗红撒花软帘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明那一声,久久地僵在那里。那帘子三年未曾换过,颜色已经泛旧,像枯干的血,在他手底无风而颤,瑟瑟的,丝丝的,如涟漪一般。
他想起那时,每回走到这帘子跟前,说道:“我进来了。”总要等上一会儿,那帘子后的人却从来不曾回答过一次。然而他知道,她就在那里,用那样一双眼睛等着他,平静的、空洞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那样望着他,甚至,当他再不能忍耐,对她说:“你永远也不会给我你的心,我便不要你的心,只要你的人!”那时她仍这样冷漠地望着他,比任何惊的、惧的、恨的眼神都更让他绝望。
梅岭那暖如春风的浅笑,永远不复存在。他明知正是他自己生生毁了那笑靥,却没有一点儿挽回的法子,只能任由那样的绝望一寸一寸吞噬掉他自己。如果再有来世,他不知自己会如何取舍,但此一生,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失掉了一切。
——如今帘子的后面,连那样的一双眼睛,也已无处可寻了。
端王到底掀起帘子,进了屋里。陈明接过帘子,他不敢任端王一个人待在屋里,又不敢跟进去,只得擎着帘子站在门口。
房中原没几件家什,更无饰物,看去空空荡荡,雪洞也似。只靠南的床上悬着一顶墨梅绫帐,陈明往床上只望了一眼,便像又看见那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当中——他每次来都只站在门边,回回帘起帘落,便看见她这副模样,到死都是如此。端王当初就怕她寻短见,非但命人寸步不离地照看,且连个花瓶也不肯留在这院中,可到底没有防住,她还有一个从小系在项间的小金锁。
陈明记得很清楚,那日也是这般大雪天的时节,端王一早起身还在盥漱,来报信的小太监不敢说,又不敢不说,跪在房门口支吾:“魏……魏姑娘……她……”最后那“没了”两字虚得几不可闻。
端王回身死死盯着他,眼睛慢慢地红了,就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那里。陈明方到延德堂当差不久,看着端王的情形,只觉得惊恐。冷不防端王双手一推,两个捧盆执镜的丫鬟一跤跌倒,水泼了满地,端王却是毫不理会,猛地冲了出去。待诸人惊醒过来,拿着大氅等物追出去,端王一人在前面已奔出老远,遥遥地只见一袭飘摇的青衫,与漫天的雪片纠缠在一起。
直追到这院中才追上。端王进了屋,余人只得站在门边候着,陈明看见魏姑娘依旧那一身白衣,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正中,那双眼睛依旧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和生时没有两样——陈明吓得赶紧掉开了头,直到此刻他想起来,心里仍隐隐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