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一如记忆中那样,空阔而略显阴暗,浓重的药味飘浮于繁复的明黄陈设之间。御榻前的拜垫上,三位宰相长跪等候,太监引他至那最前方空着的一个拜垫。御榻上的皇帝已不能言语,司礼监掌印朗声宣读皇帝的最后一道诏命,令端王领袖顾命,与三位宰相一同辅佐年方六岁的太子登基。
在外人看来,皇帝没有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他生平最信任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魏廷硕或许稍出意外,但也并不算奇怪,因为此时端王已是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兄弟,且从他年幼时就以敏慧冠于诸皇子,但御榻前的端王自己却怀着别样的心情。地上的铜兽吐着袅袅的轻烟,他模糊地望见皇帝苍白枯槁的面容,已经很难寻见幼时长兄英挺的身影。他忍不住想,这诏命是补偿,还是……
从那时到眼下,这疑问始终悬在端王心头,待要说,也不能与人说,想起来总不免悒悒。
却听江铉又徐徐谈起丰州的几个大户,皆有几千上万顷地的,富可比王侯,端王便说:“那几户祖上都有功业,可原本也不过几百顷地罢了。如今这些叫他们吐出来自然不容易,我想,只怕还得走几步狠招儿。”
江铉听了,只微微摇了几下头。
端王笑问:“腹诽些什么?”
江铉笑答:“我劝了也是白劝,不费那个力气了。”
端王默然一会儿,却说:“我原本还想请你帮我一二的,如今看来,也不用费这个口舌了。”
江铉忙道:“原是,你知道我志不在此,这一世都不会入仕途的了。”
端王摆摆手,便不提了。闲话一阵,倒又想起一事,说:“你上回提起的那个徐成简,我差锦衣卫的刘锻盯了这些日子,只是与那班书生喝酒取乐,一时还看不出什么来。”
江铉说:“我只怕有文章,所以才跟你说,既看不出什么,不过白提一句罢了。”
端王缓缓摇头,“他既不想入仕,又在京中厮混这许多时日,说不定真有文章。”想了一想,说,“且让他们再盯一阵子吧。”
二月末,因一位老亲王过世,照例辍了常朝。端王难得一日清闲,在书房中赏玩书画,又命陈明往外书房取两套闲书来。陈明抱了书册回来,就见一人站在正房门口,正与里面的人理论些什么,走近去看,原来是厨下的管事婆子。
陈明见她手里提着如月往日送点心用的食盒,不免诧异,便问起缘由。那婆子答说:“如月病了,王爷等着点心,只得我送来,他们不叫我进去呢。”
陈明嗤地一笑,道:“你送来的,自不必进去。”那婆子不解,陈明也不理会,只问:“如月前几日才好了,怎么又病了?”
婆子叹了口气,“这事怨我。昨儿我看鸡蛋不够用的了,便让外厨房的匀一筐来给我们。因我怕他们进不来,今天早起便叫如月上二门等他们去,偏那么巧,就碰上了刘婆儿路过,也不知怎么有些冲撞,如月叫她抓了什么把柄,罚了跪。昨天晚上才下过的雨,那地上湿冷湿冷,如月风地里跪了一个时辰,老病根儿就又犯了。她原还要强撑着,我看她拣盘点心手都哆嗦地撑不住,才让她回去歇着了。”
陈明因那刘婆子是吴昭训的乳娘,向来对他们这班近侍不如旁人那样客气,心中原就有些不忿,听完这话便哼了声道:“如月现也是王爷身边伺候的,还真说罚就给罚了啊。”
“正是的。”那管事婆子也吃过排头,连忙附和,“况且如月那孩子最老实巴交,能出什么大不了的错儿?”
陈明想了一想,心里有了计较,便对那婆子说:“我替你送进去吧。”婆子便将点心盘子交与他,自去了。
进了书房,陈明先将书放了案上,又端过点心来。果然端王看了一眼点心,微露诧异之色。陈明也不待他问,便说:“如月今儿老病根儿又犯了,厨下的婆子替她送来,奴婢顺手接了。”又招手叫过捧盆的丫鬟。
端王却随手推开,只往案头拿起了书,随口问:“她有什么病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