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节:独角戏

百合花 作者:毛闽峰


1

陈郢还未成功的时候,唯一可选择的交通工具就是46路公共汽车,或者选择上车,或者选择不上车。通常不上车的机会很少,偶尔周未,他才可以躺在家中一整天睡觉。这时,他还只是本市一家报社的记者,住宿的地方离报社远得要得相思病,只有46路车在这茫茫人海的两岸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地导演着人间聚散离合。

陈郢是这些无聊乏味演出的忠实观众。几乎每天,他都从车站的起始坐到终点,又从终点返回起始,从未想过有什么特别。当记者这一行也有些年头了,靠着本能写些所谓时尚文章,感觉却越来越迟钝,思想也似乎荒芜得快养不住一头骆驼。直到,直到那天烧了一场大火。

46路车途经一段繁华老街,沿路的店面全是木质结构老房子。市政府决定不久后要把这一带拆迁重建的,不想这一次全遭了火灾,又恰逢仲秋时节,烧得可真残烈。大火直烧了大半夜,到第二天天亮才完全熄灭。陈郢上班从车上看到的情景,到处是焦炭和水渍,地面一片狼籍。他那天没到报社,就地做了一些采访,感觉很震惊。后来,同其它灾难一样,这次火灾成为最近的热点新闻,大伙的心情空前好奇和统一。由于市民们热烈关心,报社决定对火灾事故做全面详细的报道。社里派了好些人承担报道工作。

受灾户得到了妥当安置,被火烧伤的人不少,也都住在全市最好的医院中。只有那些在大火中先去一步的人们,留给亲人无尽的悲痛。几天以后,市领导到医院看望火灾受伤群众。陈郢随队采访。这种八股新闻陈郢做惯了的,并无多少乐趣,只要例行程序了事。可在医院里他还是被深深震撼了,专门病房里躺着各式各样被烧伤的人,或许只有亲临现场的人才能感受那种面对命运打击的无助。病人大多由亲戚家属陪着,市领导向他们表示慰问。只有一位病号例外,她独自一人,也许受伤并不严重,因为只包了头,蒙着眼睛,斜坐着,半靠在病床上。

一位领导或许想融通气氛,开口问她伤势如何,有什么要求。问了好几句,对方一言不发,冷场的尴尬弄得大家周身微热。不知谁忽然冒出一句,"她嗓子被烧坏了",这句话比遣散命令还管用,大家四散走开,没人会追问这场猛火究竟如何烧到咽喉。可这微未的意外场面吸引了陈郢不少注意力,他看这位轻伤号,似乎还年轻,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吗?

2

第二天,突然有人向报社打电话,说是受灾伤员中有人死了。中午,陈郢到医院了解事实。竟是那个年轻姑娘想自杀,却因为看不见而没能成功。这事着实把一起住的其他伤号及亲属吓一跳,众人议论纷纷,仿佛对生命重新有了的体会。几个迷信的陪同亲属提出换房要求,说是不愿意陪葬。陈郢的心里当时几百个疑问要同时出口,可是只有一句简单平常的话想对她说:"好傻!"

出于职业习惯,陈郢向医生问了一些情况。没想到这姑娘爸爸妈妈都在火灾中遇难,只救了她一人。年轻的她只有十九岁,头发烧没了,眼睛受到重伤。一整个下午,他都想与这位女孩子说几句话,不过--他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多么不适合当一个记者。对她而言,回忆也许像激战后又一次空袭,反正已经饱尝灾难了,不在乎多一次。可他是亲眼目睹过灾后惨景的,虽有迫于生计打探他人隐私的要求,他自信还不至于为了面子、饭碗而不要脸。结果陈郢大半下午待在医院里,坐一会儿,走一会儿,又看着她平静地躺在床上一会儿。

傍晚,来了好多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女孩,原来是她同学。年轻人七嘴八舌讲了好些话,她也意外地开了口,嗓子很好,情绪却很差。她的同学们吵闹一阵,又散去了,短暂的热烈衬托着冷清。不一会儿,护士送来了饭,她只喝点水,也许是消耗过头的人,应该不觉得饿。

陈郢莫明其妙闲留一个下午,一句话没说,天全黑了才回家,46路车早收班了。这种怪事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碰到,仿佛心中多住了一位陌生人,回避不及,见了面却不融洽。他想最好不要再理这事了,明天随便向主编敷衍,要不就找个理由推脱一番。

可第二天他刚到报社就被主编叫去,来不及发表昨晚预制的谎言,主编命他到医院一趟,说是医生要求。他想不出有什么事,赶到医院找这医生,才听说那蒙眼姑娘昨夜又摸黑爬窗,幸亏被人发现,否则从五楼下坠的结果可想而知。事后她不与任何人讲话,今早连水也不喝了。医生无奈地一摊脸,请陈郢好好开导昨天这女孩子,因为他成功地陪她一整个下午,似乎很谈得来,并且他是记者,应该擅长在各种场合做人生探讨。

没料到与她再见面竟是早有安排的,而就在昨晚,陈郢都确信自己已经把她忘掉了。当他坐在她面前,再次面对她的时候,心情又敬又畏,原本一心想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可是没信心出口。他翻来覆去没有适合的话题,最后只能疲倦告诉她,自己是一名记者,有幸与她待过一个下午,医院里好沉闷,等她身体转好,愿意陪她到户外散步。

她没回应。意料之中。这接下来的话应该好讲一些。陈郢又说,自己是个音乐迷,也不理她懂不懂,传授半小时音乐欣赏速成课,许诺明天把CD唱片和随身听带来借她,问她还有什么要求。不吭声。没关系。尽管等想说了再说,反正干记者这一行,闲得很,明天一定再来陪她。这一天里,陈郢滔滔不绝地讲话,只仿佛好不容易打着火发动的机器,断无冒然停住的道理。

她一整天不吃东西,他也几乎饿了一天,只是空隙间偷偷嚼了两片口香糖。结果到傍晚的时候他大讲美食,她说:"你吃饭去吧!"他印象里,这是她对他讲的第一句话,连他的胃都不禁要感激她的体恤。

也许是头脑发热的缘故,当晚陈郢没有回家,生平第一次在病房照顾人,而且是一个陌生人。这一夜,病房里的奇怪味道使他阵阵反胃,黑暗中各种轻微的响声都能把他惊醒,空气更是仿佛弥漫了吞噬活力的细菌,他渐渐想到,原来照顾一个人会这样难,倘若一生又如何?所幸分配到自己的只是一个晚上。而今夜的她倒很平静,或许是因为饿,或疲劳,或有人陪。总之,她睡着了。毕竟年轻,还不擅于摆布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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